听着隔壁雅间里不绝的吟诗作对之声，方才道“好吃”的那位郎君一下子也来了兴致，遂提议道：“不如咱们今日也来作作诗，一同风雅一回？” 话刚说完，众人便一齐哄笑起来：“罢了罢了，咱们几斤几两，袁兄你自己还不清楚吗？咱们这一桌人，便只管吃吃喝喝，看看小娘子的好！”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正笑着，第三道菜却也漂近来了。 众人一看，原来是一盘鱼鲊。 鱼鲊在本朝也算是一道相当常见的菜食了，不过是将生鱼肉腌制而成。 相比于其他菜食，这鱼鲊既没什么营养，食材也说不上新鲜，故而多出现在平民百姓家中的桌案上，汴京城中那些朱门高户的富贵人家对其态度基本都是嗤之以鼻的。 众人见只是一道鱼鲊，皆有些不悦。不过细看，这鱼鲊又与平常普通的鱼鲊有些不同。 普通的鱼鲊乃是将鱼肉带刺切成块，直接放入瓷坛中腌制。好好的、白嫩的鱼肉被腌制成黄不拉几的模样，口感变得坚硬难嚼，吃惯了精细饮食的人自然不会喜欢如此粗鄙之食了。 不过这沈娘子脚店家的鱼鲊却不一样，颜色呈现出诱人的橙红色，鱼肉也被切成薄片，比方才的羊肉薄片更为轻薄，可见刀工更好。 就算是普通的食材，一但被切成薄片，呈现给人的视觉效果便瞬间不一样了，看起来便精致了许多，眼前这盘鱼鲊便是如此。 夹起一片鱼肉细瞧，原来，鱼肉表层还裹着一层橙红色的液体，看着像是油。 不得不说，橙红色确实更加能激发人的食欲。众食客们看着自己手中竹箸中所夹的鱼鲊，刚一凑近便闻到一阵香味。 不是油的香味，而是酒的香味。 更准确地说，是酒曲的香味。 酒曲可是个令人不可小觑的东西。虽说只是酒的原材料，但若是好的酒曲，香味可是不输大鱼大肉。 酒曲的香味与鱼肉的香味又不一样，闻着鱼肉的香味，肚子便会不自觉觉得饥饿，想要立刻进食。 但酒曲的香味却像是毒药一般。初闻时只觉得香醇，令人忍不住想要再闻一闻，但闻着闻着，便慢慢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味道了，直到最后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一位郎君将鱼鲊放入口中尝了尝，惊异道：“原来是红曲！” 其余还未品尝者方才恍然大悟。难怪！既有酒曲的清香，又有橙红的颜色，原来是红曲！ 红曲，其实也不难理解，便是红色的酒曲。对于普通人来说，红曲除了颜色与普通的酒曲不同之外，味道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一般人根本尝不出来。 不过用带着颜色的红曲作为装饰，这脚店的掌柜娘子确实是花了一番心思了。 闻其香味，这鱼鲊已经有了美酒香味的精髓，似乎入坛封存的时间还不短，起码也得有三、五个月吧。 这鱼鲊的香气独到又清甜，闭眼咀嚼时便不禁让人身处云端，面前就是至鲜至嫩的鱼肉，装着美酒的玉盏就靠在自己手边一般的错觉。 食至此，这些平日里自恃眼高嘴刁的富家子弟方才意识到，这沈娘子脚店家的鱼鲊当真是不简单，让人想要忍不住继续品尝、探索下去。 一箸似乎不大够，于是食客之中有人便夹了第二箸。竹箸夹起的，不只有鱼鲊，还有同样被切得薄薄的姜片，以及一层被压得轻薄的熟米饭。 整碟子鱼鲊卖相极好，白嫩的生鱼片、明黄的生姜、软糯的熟米饭依次层层排
列起来，顶上又被胡麻油与红曲浇淋过，胡麻油的香味与红曲的色泽，二者搭配，可谓绝妙。 在胡麻油与红曲之上，还撒了些花椒与莳萝作为装饰。花椒一粒一粒，颗粒分明，小巧精致；莳萝点缀在鱼鲊的最上方，如同一朵朵美丽诱人的花伞。 莳萝与花椒的香味皆是浓重，不过将这么多食材堆放一处，密封于瓷坛之中，经过特定条件发酵上数月，味道、形状皆会有所变化。 经过发酵的鱼鲊所呈现出来的香味便是如此，极其富有层次感。凑近鼻子时，最为浓烈的便是红曲的香味，香醇绵长，令人闻之便已有醺醉之感。 将鱼鲊吃进嘴，此时嗅觉已经适应了酒曲的香浓，扑鼻而来的便是花椒与莳萝的清香。 这两种食材皆可作为香料使用，花椒清香稍有刺鼻，莳萝的香味更偏清甜，如同香芹，还带着些微微的凉意。 在嗅觉捕捉到鱼鲊香味的同时，味觉亦开始工作。鱼鲊的制作过程中并不用火，而是将嫩白的生鱼片去除鱼鳞、剔除大刺，直接与生姜、米饭等堆放，封进瓷坛之内。 而取出的鱼鲊中原本的生鱼片的口感却因时间的流逝随之变化，口感稍显硬实。相对新鲜的生鱼片，鱼鲊的口感便如同熟肉一般，但依旧保留了生鱼的清香。 软糯的鱼肉与软糯的熟米饭将脆爽的生姜夹在中间，咬一口下去，便能听见生姜从中断裂的脆响。 生姜同酒曲一起腌制了数月，早已褪去了原本的辛辣，细细嚼来，竟还带着一丝清甜，真是妙极！ 鱼肉和熟米饭的软烂自不必说，脆爽与软烂并存的口感，再加上点缀得恰到好处的丝丝辛麻，配合着红曲的醇香，真是让人不曾饮酒，却情不自禁地醉了。 这道鱼鲊实在是太过令人惊喜，坐于下游的食客还未吃到，这两盘子却已经空空如也了。于是众人招来脚店女使，又叫了两盘子鱼鲊。 水流依旧缓缓流动，没过一会，众人所点的菜蔬便也上来了。 这沈娘子脚店不愧是时下汴京城中享乐者最爱的脚店之一，这其中的菜蔬都与别家不同，却也不知这些纷纷的花样都是掌柜娘子如何想来的！ 例如眼前这道茭白便是如此。 在本朝，茭白不过皆是用清水白煮，即便是最为高档的樊楼亦是如此。不过这家沈娘子脚店可没有什么煮茭白，却是有一道，叫做“干煸茭白”。 方才叫菜时，这菜名中的“煸”字还难倒了众人，大家愣是指着刻着“干煸茭白”的水牌，却支支吾吾半日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那小女使看懂了手势，试探问道：“诸位郎君想要的可是干煸茭白？” 众人皆忙不迭点头，附和道是。那小女使看着众人一脸的尴尬模样，不禁俏皮吐吐舌头，笑道：“这菜食的名字皆是咱们家掌柜娘子所起，有时候，就连奴家也不知道念什么呢！” 如今这道难倒众人的干煸茭白一上来，所有人不禁都伸长了脖子瞪着眼睛看着，这所谓的新菜食，究竟是个什么稀奇玩意儿！ 盘中菜食色泽金黄，金黄之中带着些暮气沉沉的枯槁，并非方才鱼鲊中生姜的那种明黄，光是这色泽看着，便让人没什么食欲。 不止于此，盘中菜蔬却也不知是不是茭白。茭白本体色泽白嫩，颜色如同最鲜最嫩的竹笋，但这盘中的菜蔬却…… 而且这道干煸茭白，被切成长条状，一根一根细长的形状，横七竖八地躺在瓷盘中。 从表面看去，这些茭白像是被吸干了阳气一般，形容
枯槁，看不到半点水分，想必吃起来时也是干巴巴的。 众人望着所谓的新吃食，却无一人敢于动箸，还是其中一人哆哆嗦嗦缓缓夹起一根，放入嘴中—— 众人的眼神皆从盘中的干煸茭白转移到他的脸上，一眨也不眨眼地看着他的表情。 只见那郎君原本是怀疑地皱着眉头，可是腮帮子嚼动了几下，紧缩的眉头却意外舒展开来，再然后，眼睛睁大，看着随着曲水缓缓流动的瓷盘，脸上的表情一脸不可置信： “这干煸茭白，好吃的！” 他的左右邻座皆紧追不舍：“这新鲜吃食，究竟是个什么味道？是怎么个好吃法？” 此时靠近茭白瓷盘的食客早已眼疾手快地将几乎一整盘都没怎么动的干煸茭白从曲水中捞出来，一边竖起耳朵听方才那郎君的评价，一边也自己夹了一根，塞进嘴里。 “这茭白的口感甚是奇妙，不是水灵多汁，口感确实有些干扁，但味道确实是好的！” “如同新鲜茭白在热油中炸过，口感枯槁，却是极香，有些类似煎食的香味，而且不知这干煸茭白的表面抹了什么酱，又香又甜！” 听见他说如此，众人皆纷纷忍耐不住，一人一箸，将这道干煸茭白吃进嘴里。 茭白纷纷入众人嘴，便有味觉灵敏者道：“这就是方才炙羊肉上裹的那味甜咸酱！” 众人虽还不知这“干煸”中的“煸”字是何含义，不过，光看前面那个“干”字，再结合这道菜食，便也大致明白了。 这茭白做得实在是香。能将一种水灵灵的菜蔬做成如此，也是不简单。表层口感焦枯，大约是裹了面粉之类，吃起来却是香得很。 表层焦枯的油香与内里脆爽的茭白口感相结合，倒是奇妙。外头又裹一层甜咸酱，味道便更鲜了。 不止于此，多吃几根干煸茭白便会发现，这其中还有着些微微酒香。但这酒香不如方才的鱼鲊中的酒味那么浓烈，淡淡的，但却是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