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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雪寻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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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雪落(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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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四问,句句诛心之语,令晏长曜张了张口,却哑口无言。 良久,他缓声道: “陆书聿,你有没有想过,若朕不这么做,朝中仍会不思安政,百姓仍会流离失所,天下永远不会太平。你想要的那个世道,澧帝他现在给不了你,将来也给不了你!盛世,需有明君!可你瞧瞧他的德行,连‘君’一字,都配不上,更遑论明君!” “那么陛下……又做了什么呢?屠戮妇孺,戕害朝臣,杀鸡儆猴,满城人心惶惶。论赫赫军功,陛下当仁不让,若论帝王弄权,陛下与先皇……又有何分别。他给不了臣的,陛下一样给不了。” 他的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仿若一块巨石压着, “是臣从前糊涂,明明不适于这等朝堂,却妄自留下,拼力分一杯羹。” 晏长曜直直看着陆枕河。 即使他就在眼前,却仍觉得他随着门外呼啸的寒风飘然而去,独留自己一人,留在原地,被风雪掩埋。 他拼命挣扎,拼命往上爬,试图拖住他离去的身影,可覆的积雪却仍是越来越厚,将他沉入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之中。 他的心一阵抽疼,话至唇边,晦涩开口:“朕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朕是为了能让你清醒过来,莫囿于他们禁锢你的愚忠里!良禽,当择木而栖,贤臣,当择主而事!(1)” “哈。” 陆枕河无奈一笑,眼中满是失望。 “愚忠?臣自诩知礼而不愚。臣若是愚忠,便不该在陛下难解殷城之困时,日夜兼程以相救;臣若是愚忠,那时便也不会在见到陛下之前,生出若你还能活着,杀回这宫城又有何妨之心。陛下究竟是想为吴州之事求一个公道,还是把此事当作释放自己野心的借口,陛下最为清楚。而如今陛下想要的,已然唾手可得。” 说出的话语如珠玉碎地,他摊开双手,环视这偌大的长秋殿,随即阖上双眼,起身,以君臣之礼相待。 “广厦将倾,我可与尧璋携手扶危;锦上添花,便请容臣,不再与陛下……同路而行。” 说罢,他起身,决绝地踏出殿内。 晏长曜望着他迎光而去的背影,蓦地流下一行清泪。 他此言何意? 意为若是他那日未屠戮城中妇孺,即便他杀出重围,愤然而起,反攻入宫城,他亦会仗剑随行? 只因那时……他还算是与他并肩之人吗? 他默默端坐了许久,自天明坐至黄昏。 直到李砚泽来燃起一根烛时,目光落在静静躺在几上的那封《奉职诏》。 “陛下,今日冬至,宫中设好家宴,邀了怡王入宫。” 他垂首苦笑道:“家宴?朕阖家死得就余朕和他了。何以为家?” 他话音刚落,却见长舒自顾自走进殿中。 “皇兄,正因如此,才更该好好庆贺一番。您能入主这座宫城,何尝不是为咱们家人报了仇?” 晏长舒说起这些,一贯温柔的神色中难得带出一缕恨意,随着他的目光瞥见了《奉职诏》,遂笑道:“谁的胆子这么大,竟敢拒了陛下的诏书。” “罢了,强求不得。”晏长曜起身欲走。 晏长舒绕至几前,随手打开,脸色一变:“皇兄,等等。” “怎么?” “是陆大人所拒?”他凝眉问道,扬了扬手中诏书。 “嗯。”

> “皇兄真的打算放他归乡?”他担忧道。 “有何不可?” “皇兄请三思。”他径直跪下,定声道:“澧朝时,皇兄得以征定天下,武在于您南征北战,但这文,却是以陆枕河为首的天下士子竭忠尽智,可对?” 晏长曜未答,只静静地打量着他,试图觉察他的意图。 李砚泽见状,忙缓解气氛道:“王爷所言极是。陆大人素来高风亮节,受天下文人景仰。” “臣弟斗胆。”晏长舒察言观色道:“这些年,若无陆大人相佐,皇兄身侧不会这么多可用之士,就连李大人,亦受了他不少照拂。他就是您招揽人才的一大招牌,臣弟说得可对?” 李砚泽微微蹙眉。 只听怡王接着道: “所以,陆大人若不能为皇兄所用,以他的号召之力,将来若受旁人重恩,届时皇兄......又该如何自处?” 晏长曜冷了神色:“你所言之意是?” “自然是该拼尽全力,也要留下陆大人,为己所用!此乃上策!” 李砚泽微眯了眯双眼,望着晏长舒淡和如薄雾的眸子。 他与陛下是截然不同的人。 陛下孤傲冷厉,他谦逊温和,于是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听来,便带着不一样的涵义。 他的话虽赤诚,但还有那人人皆知的后半句。 若不为己用,则杀之,以绝后患。 李砚泽不禁替陆枕河捏了把冷汗。 他是晏长曜心腹不假,可他也的的确确敬重这位肱骨之臣。 怡王点到为止,可他素来多疑果决的皇兄,断然不会想不到这层意思。 晏长曜怔在原地,像是在踌躇什么,而后冲他摆了摆手:“家宴不必办了,你回府上去吧。砚泽,你随朕来。” 陆枕河自宫中一别,心中虽顿时空出一大块,但亦觉得周身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一瞬之间,卸下了肩上的所有重担。 无关家族,无关文士,更无关朝堂,唯剩自己与家人,共度余生时光,又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大人,到府前了!” 小厮吆喝一声,停了车马。 他掀起帘子,刚探出身来,却见衣袖上落了几片雪花。抬头望去,只见万千的白羽从天而降,像因风而起的梨花花瓣,他伸出手,接住几瓣,任它们化在手心,轻笑道:“下雪了。” “还好您今日回来的及时,不然待会儿雪落了满街,一经上冻,便不好走咯!” 陆枕河宽慰一笑: “哈哈,今日冬至,想来夫人已和厨娘包了饺子,晚上你们都去厨房领一盘。” “多谢大人!”小厮喜气洋洋道。 洛舒迎着陆枕河进了主厅,搓搓手心,放在他脖子后面捂了捂: “怎么这般凉?出门的时候也不知道穿件大氅,这么大人了,还要别人操心。” 他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只纸包,递给洛舒道:“若不是多拐了两条街,去排队给你买这个,这一路从马车到宫中,哪里会受了冻啊。” 坐在桌前的陆今溶闻言小跑过来,探头探脑道:“是什么?爹,你可真偏心娘亲啊,都不知道给我和我哥带些东西来。” 洛舒眼见这熟悉的纸包,愣了一瞬,抬眼看着陆枕河,眼中有些湿润:“这......” “我知道你们

家乡习俗,每每冬至,你总喜欢去城东买这家的汤圆儿。从前,我不得空陪你们过,今年我既然在府上,又怎能还让你亲自去呢?咱们晚饭时候煮了吃!” 陆枕河揽过她的肩。 洛舒低头笑笑:“和你们北方吃饺子的习俗可不同。我们江南的汤圆,在这一天啊,便叫冬至团,吃了,咱们全家来年定会美满团圆。” 夜色渐深,乌云遮月,京城却是万家灯火,袅袅炊烟在半空升腾起白雾。 餐桌之上,陆今溶正歪着头,看爹娘恩爱模样出神,却见守门的王大哥前来通报: “大人,宫中派来几人,说是冬至,陛下有赏。” 原先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陆今溶抬眼望了望爹爹,见他搁下手中筷子,收敛了笑容。 他起身简单整理一番仪容,同众人和气道:“你们先吃着,我去去就回。” 陆枕河沿着连廊,行至府门处,见李砚泽带着几名持刀护卫已等候多时,手中还拎着一只紫檀三撞提盒,于是上前拜礼:“臣谢陛下恩赏。” 李砚泽垂眼望着盒子,犹豫片刻,仍是递到了他手中。 他有些不放心,遂轻声叮嘱道:“陆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 自这三撞提盒递至他手中时,陆枕河已觉得分量过于轻了些,不似恩赏,又听李砚泽这话,心下一沉,面上不动声色道:“多谢大人提点。” “大人回吧,陛下交待,要臣等目送大人回府。” 陆枕河只得转身而去,在府中呆立片刻,余光见他们几人上了马车,驶离了陆府,便同下人吩咐道: “我回书房一趟,若夫人问起,就说我有要务处理。至于李大人的话,千万莫学给她。” “是。”府中下人摸不着头脑,只得应道。 他回到书房,插好门闩,坐在案前,静静地望着这紫檀三撞提盒,听着不远处传来家人的嬉笑声,旋即无声地大笑起来。 待笑够了,他颤抖着双手,目光悲凉,抽出最下面的那只屉子。 屉子中正躺着那封今日他推给他的《奉职诏》。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开了第二只屉子。 是一杯鸩酒。 他长叹一声,阖了阖眼,缓缓打开第三只屉子。 是一盘晶莹剔透的饺子,却一眼便能数清,只有四只。 他,洛舒,昀儿,溶儿,一人一只,倒是刚好。 他定定注视着那盘饺子,环顾四周,忽觉暗藏杀气,自嘲一笑,喃喃道: “若我不接《奉职诏》,也不肯饮了这鸩酒,想必你的人,早已在我陆府周围埋伏好,以取他们的性命。” 他缓缓端起鸩酒,望着雕龙的金杯,潸然落泪,自言自语道: “哈,尧璋,你说我不知你,你又何曾真正知我。你若知我,便当知我即便辞官而去,也断不会对朝中行任何动荡不利之举。” “国之岌岌,早已经受不住连年征战,即便我不愿继续追随于你,但你,是如今唯一能止战之人,我陆枕河,又为何会反你!哈哈哈……” “罢了,罢了。” 他仰天轻笑,眼中的光明仿佛一瞬将熄,直挺挺坐在案前,对着微弱的烛光,一口饮尽了那杯鸩酒。 “君不知臣,臣......不知君......” 当啷一声,金杯坠地。 远立在高处

注视着陆府一举一动之人,望见书房那轰然倒地的身影,轻启薄唇。 “杀。” 雪花凌空洒落,纷纷扬扬,恍若交织成一片白色结界,遮掩了滔天的火光,遮掩了凄厉的呼喊,亦遮掩了一场英雄的落幕。 晏长曜将自己关在长秋殿中,整整三日未出,第四日,当他开启殿门,所闻的第一句话便是: “冬至走水,陆府倾覆。” 陆枕河身死,澧朝随他而曲终人散; 晏长曜登基,大燕因他而揭开新篇。 (一卷·旧故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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