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外头的人少了许多。”
正此时,出去打探消息的几个小厮伴读也都是回来了。为首的便是格图肯的小厮,只见着他紧皱眉头,有些担忧地说道,“整个万树园的人,除了那些戒备的侍卫外,走动的人都没几个,看起来空荡荡的。”
曹珍皱眉,“你的意思是,他们都不
敢出来?”
曹珍的书童也连忙摇头,“并非如此,而是那些原本就该在外头做事,走动之人,也都少了许多。小的去了试马埭,侍卫并没有拦着,可是哪里看起来已经彻底荒凉,并无下人走动。”
曹珍和格图肯对视了一眼,露出惊骇之色。
看来太子殿下出事,牵连甚广啊。
这些没了影子的宫人们,未必能活着回来。
整个热河行宫……再加上跟着康煦帝一起出行的这条队伍,有多少人,能够活着回去?
…
又过了数日,待太子殿下的伤势稳定后,康煦帝这才起驾回宫。
皇帝原本是打算在热河行宫待到夏日结束,可偏生遇到了太子殿下此事,这才提早开拔,早早回去皇庭。
这些时日,贾珠都陪在太子的身旁与他解闷。
只是太医开给太子的药汁总是叫太子在白日多睡,到了夜间就有些睡不着了。原本贾珠是没发现这点,可是在经过几夜夜半鬼压床后,他到底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在某天晚上没有真正睡着,而是半睡半醒地撑着。
就在贾珠差点真的要睡着的时候,他总算听到了身旁些许窸窣的动静——近来他们时常在一块歇息,日夜不离——允礽似乎是坐了起来。
贾珠的睡意消失了不少,闭着眼睛迷糊地想,难道太子殿下是惊醒,还是睡不着?
这看起来——
他的身体微妙地僵住。
脖颈处,有湿软的感觉,好似是一点,一点地摩擦上来,最后蔓延到了他的喉结。
而后,贾珠感觉到他的胸膛上趴下来重物,他似乎是在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最后压在了贾珠的左心口。
扑通,扑通——
这是心跳动的声音。
贾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太子在做什么,只这一刻,他的心脏开始狂乱地跳动起来。
不可。
他猛地发觉这会引起殿下的怀疑,可是人要怎么阻止自己狂乱跳动的心声呢?
“……阿珠?”
果然,允礽喃喃出声了。
就在贾珠还没犹豫好自己是硬着头皮继续装睡,还是垂头丧气地承认时,殿下又喃喃说道,“是做噩梦了吗?”
是!
贾珠巴不得这么回答。
允礽又不说话了,就这么安静地趴在贾珠的身上听了很久。
狂乱跳动的心声一直都没停歇下来,贾珠胡思乱想着自己会不会心跳得太厉害而破裂了,又或者是被太子殿下发现他其实还没睡着给揪出来……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又半睡半醒间有些委屈,为何殿下要半夜做这样的事情?
湿漉漉的,难受。
这压得他都没法睡觉了……这小小的埋怨,不知不觉就消失在意识的尽头,他到底是困顿得睡了过去。
而睡着后的贾珠,自然意识不到,允礽在那之后,又盯着他看了多久。
翌日醒来,太医来给殿下诊脉。
眼瞅着坐在边上的贾珠一个接着一个打哈欠,这位太医忍不住说道:“小公子这般困顿,可是昨夜睡不着?”
贾珠一个哈欠还没有打出来,就给人冷不丁这么一问,差点又给吞回去。
允礽看了眼贾珠,笑眯眯地说道:“大概是昨夜做噩梦了罢。”
在太子的笑意里,贾珠忍不住搔了搔脸,总觉得不对劲。
太医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可是太子殿下却坐不住,他盯着太医说道:“太医,如果有人的心跳速度一直很快,那他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很快,那是多快?”
“扑通扑通扑通——”太子用嘴巴模拟了下那个速度和频率,“就是很快。”
太医失笑道:“如果是真的非常快速,那可能是身体有问题,又或者是遇到了情绪上的紧张,比如方才殿下说的噩梦,遇到惊恐之事,害怕,担忧,紧
张之类的情绪,都有可能。”
“哦……是嘛。”
允礽意有所指地说道。
等到太医离开后,贾珠举着枕头靠近,作势要将允礽给闷死。
允礽顺从着贾珠的力道躺倒在了床榻上,兴致勃勃地说道:“阿珠这是要谋逆吗?”太子一副兴奋的模样,丝毫不见害怕,还主动地朝着贾珠勾了勾手。
贾珠将软枕丢在允礽的脸上拍了一记,撇着嘴说道:“殿下明知道昨夜我没睡着,还故意这般问。”
允礽抱住枕头在床上打滚,露出一只眼睛,“那阿珠为何装睡?”
贾珠哽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呢喃般地说道:“这,本来就有些不合适……保成总是睡不着吗?”
允礽委屈地点头,“白日里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可是阿珠也睡了,我不能和阿珠说话,就只能趴在阿珠的身上听心跳声。”
太子的解释听起来很对,但也哪里都不对。
贾珠忍不住说道:“听心跳声做什么?”
还有,为何昨夜……
贾珠摸着脖子,有点说不出口,总感觉这话要是问出来了,哪里就怪怪的。
“阿珠的心跳声很沉稳,听久了就不知不觉能睡着了。”小太子挺着小肚子,理直气壮地说道,“本来是想贴贴脖子的血脉跳动声了的,但那很难受,就选择趴着听!”
贾珠幽幽地看了回来,“难道……之前那几日的鬼压床,是因为太子殿下在我身上趴着睡着了?”
还有,不要将贴着脖子感受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
贾珠在心里疯狂吐槽。
那听起来……很变态啊殿下!
小太子的小短手开始挠下巴,又摸肚子。
看来看去,就是不看阿珠。
贾珠倒不是生气,可也觉得殿下这样不妥,试探着说道:“保成,不然,还是与太医说清楚此事,总不能日夜颠倒,叫你晚上一直睡不着。”
允礽自无不可地点头,“阿珠说得也是。”
见太子是真的答应了,贾珠这才叫人去将刚才离开的太医再请回来。而太医在知道了之前所开的药方对殿下非常有效时,立刻斟酌着改掉了其中一两味药,同时说道,“殿下,药效本就因人而异,倘若是对殿下的效用非常显著,可不能瞒着,还是要与臣等说个分明才行。”
小太子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朝着他挥手,“知了,知了。有阿珠在这,你们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太医这么一想,好像也对,转身就提着药箱出去了。
贾珠:“殿下,我可不会看病。”
允礽笑嘻嘻地说道:“阿珠虽不会看病,可阿珠可以治我呀。”
贾珠想了一会,蓦然反应过来太子殿下是何意,猛地移开了视线,耳根微红,到底也忍不住笑意,微弯着眉眼不说话。
此治非彼治。
在太子殿下/身旁的人看来,贾珠可不是能“治”殿下吗?
他们可巴不得贾珠能时时刻刻藏在毓庆宫内,如此,可不得时时刻刻都能灭火?
能有贾珠,幸甚至哉!
…
回宫后,因着太子受伤一事,康煦帝心疼太子,便暂时停了读书。
读书一事停歇,这些做伴读的便少了入宫的理由。
贾珠在去热河行宫的后半期,基本上是无心读书,一直都惦记着太子的安全。眼下回到了京城,太子已在皇宫,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遇到危险,贾珠这总算是放下心来,开始认真地备考。
直到了六月末,太子才开始恢复读书。
这时候,朝廷上已是动荡了几回,就连东府都时常过来荣国府,不知在商谈着什么。贾珠虽未过问,但也知道这应是与太子的事情有关。
到了七月,贾珠入宫,才从两个伴读中知道,这一回太子殿下的遇刺,或许是与之前的削藩有关,又或者是与民
间势力有关。
这甭管是哪一种,都将这一趟水搅得正混。
康煦帝怕是那个稳坐钓鱼台的。
康复后的太子殿下与平常没什么不同,就是性情上沉稳了些,在贾珠要考试的前几日,虽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给贾珠准了假。
八月里,院试只考两场。
可这两场,却是更加无形的争夺。
因为每个府,州县内,生员的数额是有定数的。
从前在先帝的年间,大府二十名,大州县十五名,小州县四五名,这样的数量,对于每年等待着最后一场考试的童生来说,都是非常残酷的厮杀。
贾珠的心态倒是不错的,这一回他并不强求自己能中。
若是不能,来感受下氛围也是好的。
所以,当他被检查过身体,入内准备考试时,听到隔壁间传来的啜泣声,方才有了一种惆怅之感,心有戚戚然。
不过这些复杂的情绪,到了考试开始后,便全然散去了。
不论是正场和覆试,考试的时间都是只一天。
而这一回,正场考试的题目为四书一道,经题一道。
然后,再要写上五言六韵诗一首。
这考试的内容,说难也不难,主要看的还是考生的想法。说到底,这场考的还是童生试,再难,学政出题时,都不会太过为难。
可这不为难,也不代表着题目很简单。
贾珠一边研墨,一边听着隔壁的啜泣时,颇有些无奈。
不过等他开始认真破题时,他便连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一心一意地看着题目。等他开始动笔时,已经是午后,不知他思忖了多久,可下笔的时候,却是连一丝犹豫都无,接连一个时辰都在不停地埋头写就。
而后,贾珠又花费了一刻钟的时间检查完了自己所写的内容,再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内容誊抄到了考卷上。
等考完时,已经到了黄昏时期。
他交完考卷出去的时候,他的隔壁间已经是空空无人。
贾珠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这考试结束后,第二场覆试不会那么快就来。
须得是正试的结果出来后,公布能进入覆试的人,方才能进行第二场。
只是,这花费的时间也不过是一日,待到第二日下午,第一场考试的结果便出来了。这场考试不会公布姓名,只会公布考中的编号。
贾府的人早早就守在了榜下看,发现了自家大爷的编号后,就忙派人回去通知。
贾珠收到消息时,便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他这许是整个贾府内,睡得最是安心的一个人罢了。
翌日,贾珠便精神抖擞地去考试了。
覆试的内容同样是四书文一道,论题一道,五言六韵诗一首,不过还要再加一道默写。
这后者却是不难。
许是因为第一场考试已经筛掉了不少人,这一回考场空荡荡了许多。
贾珠意识到他的隔壁换了人。
不过等考试开始后,贾珠的心中,就再没有其他人的踪迹。
…
宫内,慈宁宫内。
两位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正坐在一处说话。
太皇太后前些日子着了凉,病了几日,直到昨日方才好转,这后宫的妃嫔要来拜见,都被倦怠的老人家免了,唯独太后来,她是愿意见的。
只是,不知怎的,她们不知不觉聊起了过往的事情。
许是年岁久矣,太皇太后提起当年之事,再没有那么浓重的怨恨,只是带着淡淡的口吻,仿佛那都是旧人旧事。
皇太后更是不用说。
她是个淡泊的性子,提起这些过往,她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
“许多人都说过哀家憎恨孝献皇后,”皇太后平静地说道,“可实际上,哀家并不恨她。”
男人的喜欢,皇帝的宠爱。是靠争,靠抢,
夺不来的东西,全凭自己本事。
先帝本就不喜欢她们这一脉,偏生太皇太后又只许皇后从这里面出来,在废除了前头的皇后之后又重新提了她。
打从进宫开始,皇太后便知道,先帝永远都不会喜欢她。
“当年孝献皇后,几次三番为哀家求情,甚至苦苦哀求先帝莫要废除哀家的皇后之位,”皇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哀家心中并非没有感激。”
太皇太后横了她一眼,埋怨地说道:“就你这性子,人都欺到你头上来了,怎还能忍得住?”若不是那董鄂妃入了宫,皇太后当年的处境,可不会如此艰难。
皇太后笑了笑,摸着老祖宗的手,轻声细语地说道:“我知道您爱护我,只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爱也好,恨也罢,这些埋藏在地底下了。眼下您看,皇帝在您的教导下,可不会再如先帝那般将情爱看在眼中,这不是正好吗?”
太皇太后提起康煦帝,这口气到底是松和了些,“皇帝虽好,不过,他对太子太过溺爱。”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皇太后忍不住又笑,揶揄地说道:“也不知道老祖宗是在说的哪个,是在说自个儿吗?”
太皇太后作势瞪了眼皇太后,也笑了起来。
说到底,太皇太后自己何尝不是在溺爱太子呢?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她们谈论太子的时候,太子正匆匆地从殿门外赶来拜见两位太后。
先前因着太子殿下遇袭一事,整个后宫也是风声鹤唳,就生怕此事牵扯到她们自身,好在现在看来,此事与他们没什么干系,倒是与前朝有关,这才叫后宫逐渐放下心来。
太皇太后看着利落行礼的太子,恍惚在他身上看到了昔日皇帝的影子,愣了一会,才叫太子起来。允礽拾阶而上,非常熟悉地在两位老祖宗的中间坐下。
太皇太后凝眉,在他的后背拍了一下,“不知礼数。”
她这么说着,却也没叫允礽起来。
允礽笑嘻嘻地贴着两位太后,露出乖巧的模样,“只是太过想念两位长辈,可孙儿却只有一个,可不得是将孙儿挤在中间?”
“歪理。”太皇太后不轻不重训斥了一句,可这眼底是抹不开的笑意,允礽怎可能会害怕,他反而是得寸进尺地钻进了太皇太后的怀里,轻轻地抱住了老人家,“太皇太后要好好养好身体,等将来,我要带着两位出去玩的。”
皇太后轻笑着说道:“还是孩子呢,怎么一天到头总是想着往外走。”
允礽振振有词,“自然是要往外走,将来,我不仅要带着你们去塞北,还要去江南,将阿玛治下的天下看个遍,看个分明。”
太皇太后的脸色柔和下来,拍了拍允礽的后背,轻声说道:“好孩子,哀家心中记着呢。”
皇太后有些忧愁地看了眼太皇太后,这几年来,太皇太后的身体到底是逐渐衰弱了下来。这人到了岁数,总是要与天命争斗,方才能多活几年。
从前,太皇太后总是不爱说起旧人旧事,可是这一二年间,倒也忍不住念叨了起来。
皇太后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却是盼望慢些,再慢些才好。
允礽在慈宁宫待了许久,直到将两位太后都哄得异常欢喜,这才乐呵呵地退出来。
太子离开了慈宁宫后,却不是往毓庆宫去。
他带着玉柱儿和王良,不疾不徐地往外走,渐渐的,他的身影淹没在了宫廷中,不知去往了何处。
…
贾珠考试出来时,有一种终于结束的虚脱感。
这自然不是真的结束。
可是,这一年不管是中还是不中,都是留待后头的事情了。
如是不中,下一次考试也是两年后,若是能中,短时间内,贾珠也不可能连着下场考科举,他对自己现在的本事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漫长考试,总算
落下幕布。
贾珠心神一松,便觉更为疲倦。
今儿他出来的更早些,陆陆续续有人在离开,但数量还在少数。
贾珠走过空荡荡的通道,交了自己的考牌与其他的物什后,就从院门口出去了。
不过,平时会在院门等待的郎秋却不在。
贾珠眨了眨眼,在外头的人群里寻了片刻,到底是发现了车马在何处,慢吞吞地走过去。
他有些累,还有些困。
走路的速度便也不快,不紧不慢地踱步走。
到了马车旁,他看到郎秋和许畅都在马车下,脑子有些迟钝地转动起来,“你们……”
那马车内,还有其他人吗?
不然,他们两人为何是这幅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
只见车帘撩开,露出一只手。
一只有点肉肉的小胖手。
贾珠一怔,立刻打起精神左右看了一眼,而后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就这般偷鸡摸狗……呸,这般悄咪地上了马车。
直到了马车内部,贾珠的小脸上仍是担忧,“殿……你怎么出来了?”
坐在马车内部的,赫然是娇蛮漂亮的小太子。
矜贵的小太子闻言,气恼地挑眉。
这需要理由吗?
“来见你。”
因为想见阿珠,所以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