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这场原本只用于宣布大事才召开的大朝会，此刻却像是个高端一点的菜市场一般，成为了文官们吵架的专场。
弹劾声四起，然而身处是非中心的郭正域却始终一言不发着。
同样站在高台上的太子朱常洛，正面色担忧地看着他的老师，再看看他那看戏一般的皇帝父亲，也是直到这时候朱常洛才意识到，他的老师，可能要离开他了……
“郭正域。”万历皇帝总算开口了，他问道：“这么多人弹劾你就是妖书的策划者，你可有话说？”
郭正域这才拱手回道：“回奏陛下，臣深知一人之口难辩百口，但臣问心无愧，从未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陛下若是不信，臣愿以一死证清白！”
死是最简单的事情了，朱翊钧才不会答应，他直接看向了太子朱常洛，问道：“太子，郭正域是你的先生，你怎么看？”
朱常洛虽然忐忑，但还是回道：“回父皇，儿臣相信郭先生不是那样的人，更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还请父皇明察！”
朱翊钧意料之中地笑了一下，他看向郭正域，道：
“既然太子相信你，那朕便依太子的话，也信了你吧。可伱遭同僚弹劾的其他事，桩桩件件似乎都证据确凿。
如此，朕便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也不好全然不管顾。这样吧，朕只革去你的官职，永不复用，望你回乡好好醒悟吧。”
此圣意一出，百官们都惊了！
于慎行更是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的这么顺利！
然而，顺利归顺利，很快就有人发现，这似乎是个圈套！
郭正域也是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皇帝今天弄这一出究竟所为为何。
合着皇帝是想借宽恕他这个太子老师为由，向文武百官们展示，皇帝有多看重太子的面子，又有多宠爱太子！
今日朝会之后，谁人不会来一句：“皇上可真宠爱太子啊！太子的老师郭正域被那么多人弹劾，桩桩罪责若是属实，便是抄家也不为过！可皇上居然只是将其革职永不复用而已，可见皇上与太子不合，并意图废太子一事，纯属扯淡！”
这下子，郭正域的名声是彻底臭了，可皇帝陛下的美名却是有了。
至于什么梃击案，妖书案？
这些本质上都是在引导世人认为皇帝想要废掉储君的‘恶意揣测’，全都不攻自破了！
如此一箭双雕，倒是让在场的许多人都在猜测，这次的妖书，可能真是皇帝陛下自己搞的了……
许是师生心意共通，在郭正域反应过来这一点时，太子朱常洛也发现了这一点。
朱常洛看着一旁笑意有些得逞的皇帝父亲，心绪可谓是复杂不已。
他虽然早就知道皇帝父亲召开这次大朝会，就是为了跟他演一场父慈子孝给百官们看的。
可他没想到，皇帝为了让这出父慈子孝演得更加逼真，居然将他的老师郭正域作为了牺牲品……
朱常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明明父亲知道郭正域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可父亲为了那所谓的父慈子孝表面功夫，却是不由分说，直接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给当成弃子赶走了……
还是查也不查，就将要身败名裂的下场……
一时间，朱常洛有些恍惚了，看着龙椅上的父亲，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陌生的感觉。
纵使这对父子之间的确很陌生，可曾经的朱常洛只当父亲只是没那么喜欢他而已。
现在他才发现，父亲并不是没那么喜欢他，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便是连父慈子孝这样寻常人家都有的温情一幕，他们这对皇家父子，却得靠硬生生的表演，牺牲别人的表演，才能够展现出来。
“臣……谢陛下隆恩！”
郭正域纵使心间万般不情愿，还是只能被迫成为这场戏的丑角。
可就这么走了，他不甘心啊！
他踩着那么多人的尸体爬到这个位子，到头来，自己却也成了别人的踏脚石。
也不知道是不甘到了极点，还是这原本毒辣的炎热天时，因为快要下雨而变得闷热，闷得使人头脑发昏。
郭正域恍惚间回想起了许多，有亲手拉着他上位，最终自己却被拉下马的沈鲤；还有他极其厌恶，却又不得不称其一声老师的沈一贯。
曾经他嘲笑别人，如今也轮到别人来嘲笑他了。
也是直到这一刻，郭正域才意识到，这些年来，并没有所谓的别人拉他，而那些人推着他到达这个位置的人，无一不在期盼着取代他。
“不，还是有人拉过我一把的。”
郭正域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了多年以前，他在刑部大堂，因为斥骂假情假义的沈一贯，而被众人围堵指责的那一幕。
或许……那就推那个人一把吧！
“陛下！臣还有奏！”
郭正域突然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望向了他的皇帝陛下。
朱翊钧本来都准备退朝了，毕竟‘父慈子孝’已经完美演完，且天色越来越暗，很快就要下大雨。
见郭正域还有话说，他当即便想说不准奏，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跟鹌鹑一样缩了许久的太子朱常洛却是破天荒地出声道：
“父皇，您就准了郭先生的奏吧！”
朱翊钧面色有些不快，却也没有办法，毕竟戏才刚演完，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馅了。
“那就准奏吧。”
得了批准，郭正域先是深深地看了高台上的太子一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他拱手道：
“陛下，此次梃击一事，太子殿下受伤严重，臣身为太子殿下的先生实在痛心，而此次若不是张重辉舍身一救，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臣以为，方才几位新科进士所言无错，望陛下您看在太子殿下的情面上，定要重重厚赏张重辉，毕竟他救的，可是我大明朝的储君啊！”
郭正域的这番话，可谓是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便是连张允修都傻眼了，他明明记得郭正域防张重辉防的跟鬼一样，怎么可能……
于慎行也震惊了，心想张重辉被他拒绝以后，难道真去找郭正域了？
太子朱常洛也是目瞪口呆，他本以为郭正域要开口辩解自己无罪呢，没成想居然是为张重辉求赏？
人群中默不作声，看戏已久的叶向高也是皱起了眉头，心想着张重辉果然跟他一样，是个唯利是图的墙头草！
就连站立于武将一侧最前方的李如松，此刻的内心也是翻江倒海中！
曾亲身经历过，且如今还欠着张重辉一个人情的他，不由得心生震惊道：
“难不成……张重辉救过这么多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