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历年冬。 毓国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谋逆者坤王玄潞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个茫茫的雪夜中，这叫做好事成双。 当今女帝玄池抱着玄潞的尸体从朱雀大街一路行至坤王府，这场雪下得太大，滚烫的鲜血流到地上眨眼间就被新雪覆盖，她回头望过来时路，脚印只剩了浅浅的一层，四周寂静，满目素裹，她感受到怀中的妹妹渐渐没了体温。 原本，死的应该是她才对，是她这个无用的女帝才对。 * 毓国之前一直是大越国的附属，四面环海，是个四季分明的北地岛国。 岛民以渔猎为业，原本只是个随母居的部落。直到毓高帝玄空月时期，与大陆的大越国取得联系，学会礼乐制度，引进上下尊卑，玄空月顺理成章地创立毓国，成为毓国的第一任女帝。 但从部落到王国，人口匮乏是摆在玄空月面前最大的一道难题，从大越国学来的的徭役制度也不能完全奏效，她只能鼓励生育。生男生女官府都有补贴，生女孩是生男孩的三倍有余，由此父凭女贵。 毓国本就女人占据主导，见大越国一夫多妻，她们便自然而然地开始一妻多夫，男人依附女人，女帝的发夫称且公，其他的统称侍公；而寻常百姓家的发夫称且夫，其他的统称为侍夫。 玄空月在位四十一年，颁布大大小小二百九十一条政令，最了不起的一条是学来了文字，令国中建藏书楼，女男老少不论出身皆可读书。 毓国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庶国度，渐渐脱离大越国的控制。因国力强盛，物阜民丰，风气开明，后世称这段大繁荣时期为高帝盛世。 只不过后来的女帝再也没有向玄空月那样的雄才大略，她所打造的盛世在百年后早已不复存在。 * 如今的毓国早就不是当初开国时候那般昌盛的光景了。 之前的女帝是正儿八经的帝王，手握军政大权，生杀予夺。须臾百年过去，朝堂悄悄变了模样，女帝的帝字虚悬，就剩个女字，主要负责孕育新帝。说难听点，就是个傀儡外加生育工具罢了，生了女孩，男人就封且公，教化天下，挟天子以令诸侯，女帝则继续与侍公们生育，绵延帝室血脉。 在当下的毓国，女人不用劳作，不需要操心一切，她们只负责生育，连教养女子都由家中侍夫代劳。男人们说，女人是一家之主，只管快活享受就好。 看着宵衣旰食的男丞相与郡守们，看着为国征战的男将军们，看着不辞劳苦教养孩子的侍夫们，玄池就宽慰自己，好歹自己只用付出肚子，不必辛苦便可享受荣华富贵，总归是好的。 可她的妹妹玄潞不这么想。 她偏要参政，偏要议事，堂堂女人却要做男人的事体，冷落家中十余名贤良的侍夫，光是侍政司收到状告坤王玄潞的状纸就险些堆满大堂。 临了，玄潞为救玄池而死，却也换不来玄池半点改变。 又或者，仅仅改变玄池有什么用呢？毕竟，毓国的女人，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不会。 有才能的侍夫一抓一大把，男德班里教的是礼乐射御书数，女人反而没了理想和抱负，连书也不读了。 玄潞是女人中异类。男人们说，千金之女坐不垂堂，堂堂好女儿怎么能对琐碎的政事感兴趣？政事、军事、经济，那都是小男人的玩意，大女子当远这些。 她不听，他们便群起而攻之。 *
; 自然，也有人不服这种情形。看看大越国的男人什么样，再看看毓国，居然要几个男人抢一个女人，还要哄着女人给他们生孩子，实在是憋屈。 以丞相龙非淼为首的男强派就支持男人要站起来，用暴力夺取自己应有的权力，终结女帝的历史，回到大越国那样的正道上去。如此，势必威胁到帝权，玄池不能坐视他们挑衅自己。 男强派和玄潞一派交锋不断，玄潞靠着兵权在局势中勉强占据上风。 玄池虽说在宫中处处掣肘，对玄潞的不甘也不甚理解，但也在暗中给妹妹提供帮助，说服一些母亲的旧部和前朝的侍公们站到玄潞这边。 总之，女帝的大权不能旁落。她是个不甚有野心的人，但仍存这样的私心。 眼看着改革推行的日子将近，姐妹两人雪中痛饮，觉得今年能过个好年了。玄潞说，来年大刀阔斧，一定给要让毓国的女人也去读书，走出家门，不再困于家中那一方卧榻上。 北风呼啸，吹散玄潞的长发，她的头发高高飞扬，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玄池也开始憧憬那个玄潞跟她讲述的未来。 玄潞借着月光，饮下一壶酒，然后将酒壶狠狠地摔碎，一声脆响，壶中余下的酒飞溅而出，在寒冷的风中开出冰花。 她说，“你应当多出去走走，去看看，你是女帝，不要总在后宫中，你要走到人间去。” 见玄池蹙起了眉头，依然抵触她的提议，她又接着说，“与其活在美好的谎言中，不如接受残酷的现实。” 说完这话，玄潞猛地抱住玄池，长叹了口气，她说，“你不懂，你还是不懂。”玄潞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 * 三日大雪中，玄潞为玄池挡下刺杀，她的怀抱凉了。 “算了，你不懂也好。好好活着，阿姐。以后……我陪不了你了，你要当心……” 她一腔热血浸透了玄池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