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子一整天都不见踪影，这让我心烦意乱。 我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他，但我越想越觉得他口中的那个“阿芙”并不是我。 那会是谁呢，一定是他很在意的人。 他带走了那枚珠子，他管它叫什么来着？鲛珠，是吗？ 还有小山，谁是小山？人类吗？男的女的？小山？还是小衫？还是小姗？ 我的脑子一团浆糊，这一阵街上混乱，听说是英国公徐敬业涉嫌造反，从长安一路折腾到洛阳，皇上平叛后四处捉拿余党，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我也不敢出摊，只和香儿待在家里。 我画了一阵子符纸，想起昨天还哄骗杨公子教我，心里又乱糟糟起来，写了半晌竟没一张画的像样，索性把笔一丢，趴在床上打盹儿。 这张榻他睡得久了，竟有了些他的气息，那是树木淡淡的清香之气…… 真讨厌，干什么那么生气嘛…… 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阿鲲！阿鲲！”一个梳着发髻的小姑娘，趴在一个水池台边，踮着脚，努力把手伸进池中。 再这么下去，她可就要掉下去了。我这样想。 果不其然，她失去平衡，一下子落了下去。 我发出一个无声的惊呼。 所幸她平安无事，池中及时出现一双带蹼的手将她接住，托举起来，稳稳当当地放回到岸边。 小姑娘一点没有害怕，反而咯咯笑着，又努力用手去够水池中的水，那带蹼的手有些犹豫，到底还是伸出水面，慢慢举高，由她肉乎乎的小手握着。 “阿鲲，阿鲲！”小女孩并不满足，她央求的摇摇那只水中的手。 终于，水中的人慢慢浮出水面。 我一下子认出了那似鳍的尖耳，那是我那日梦到的怪物。 但是他现在可全然不同，他白亮的皮肤泛着银色的光泽，长长的藕荷色头发如绸缎一般柔顺，他的眼睛湛蓝清澈，最美丽的是他鱼尾，那是如彩虹般梦幻的光彩。 我心中不禁暗暗赞叹：太美了，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生物…… 小女孩看见他十分高兴，乖巧地趴在水池台边，双手托腮，笑吟吟地与他说话。 那个阿鲲有些害羞，但显然很喜欢她，他不会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她说，他的脸上浮现出单纯的快乐。 小山，这个小女孩会不会就是小山，或者是“小姗”？ 转眼几年过去，那女孩儿长高了些： “阿鲲” “阿……” “阿，鲲。” “阿，可” 原来她在教他人语，阿鲲似乎很不擅长，但她真的很有耐心。 “小山。”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走过来。 小女孩赶忙站起身纳福：“阿爷。” 那书生摸摸小女孩的头，苦笑了一下，便转向了阿鲲： “阿鲲，帮帮我，求你，再帮帮我。” “阿爷，阿鲲的眼睛生病了，他不能总是哭泣了。”小女孩抗议道。 “小山乖，没办法，大人的事你不懂……阿爷要做件大事，很重要的大事，需要很多钱……阿鲲，求你，最后一次。” 阿鲲的眼睛确实没有之前明亮了，他的眼睛有些浑浊，或许这时候，他已经开始看不清楚了。
; 他捂住脸，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里流出泪来，那眼泪落入水中，便成了珍珠，他用手捧起那一粒粒的珍珠，交给那个中年人。 那人千恩万谢，似乎是想陪阿鲲似的，小山也默默的流泪。 阿鲲向小山伸出手，单纯的脸上露出安慰的神情：“小…山…小…山” 他明明不会说自己的名字，却能说出她的名字呢。 小姑娘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抓住他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渐渐远去，光线越来越暗，渐渐变得一片漆黑。 “阿鲲！阿鲲！”那个小姑娘的声音响起，四周发出回声，她似乎在一处黑暗潮湿封闭的地方，周围有水滴的声音，但我看不见她的身影，也看不见阿鲲的，只能听见她不断的呼喊： “阿鲲！阿鲲！” “师父！” 我一下子惊醒，原来是香儿。 “师父吃饭吧，我做饭啦！” 我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只觉得心还在砰砰跳得厉害。 梦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个中年人有些眼熟，我却还是没有头绪。他说要带走阿鲲的眼泪去做大事，那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想这些梦或许就是阿鲲传递给我的，可那水池究竟在何处，为何后来变得黑漆漆的，阿鲲为什么最后变成了后来那副样子，他是不是还活着，小山究竟在哪儿？ 我昏头昏脑坐在桌前，香儿端好她做的吃食上桌，我努力打起精神，心想无论怎样都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无论什么味道我都要说好吃。 但这还是很有难度的，因为这是香儿第一次做饭。 她似乎直接把面粉倒在了水里，然后把这面粉水煮开…… 我看着这浓稠的面粉汤，极力的控制住抽动的嘴角。 尝了一口，好家伙！香儿把糖罐子扔进去了么…… 香儿一脸期待的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炙热的目光。 “嗯……真不错……” 我是个差劲的师父，因为我没能喝下那碗汤，香儿嚎啕大哭，我只好出门给她买冰糖葫芦哄她。 唉，冬天还没到，哪儿有卖什么冰糖葫芦的。 我只好到西市去找，兴许有哪个胡人卖什么稀奇的玩意儿，总好过空手回去。 路上见到许多人聚在一起看告示，我也凑了上去。 原来是朝廷的通缉令，缉拿徐敬业，骆宾王和相关逃犯，一大排的画像，我看着画的都差不多，也不知这通缉令究竟能不能抓到人，但是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或许只是直觉，我觉得他有些像我梦到的中年人。 唐敖，唐敖，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鄙人唐敖……同郭真人出海……被鲛人所救……” 哎？这不就是那个好几年前来找过师父的那个人嘛！鲛人……鲛人！那个阿鲲就是鲛人！ 我或许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了！ 我一阵风似的飞奔回家，顾不上还在闷闷不乐的香儿，跑到仓库里左翻右找。 香儿见我找得满头大汗，到底还是心软，决定暂且把生我气的事情放下：“师父，找什么？香儿帮你找。” “乖香儿，师父要找寻龙尺，你见了没有。” 香儿摇摇头，也帮我翻找起来：“师父，寻龙尺是什么样子的？” “嗯……青铜的，大概这么长，长
的像……像……像个炉钩子。”我比量着大小给她看。 这仓库久未打扫，又脏又乱，我俩找得满手黑黢黢，许久香儿举起一件东西迟疑地说：“师父，你看这个是不是？” 我抬头一看，此时天已黑了，仓库昏暗，我只能依稀辨认出来那东西的大致形状。 “对！就是这个！”我激动的一把拿过来，赶紧向唐府冲去。 鲛人昨晚托梦让我救人，此时已过去几个时辰了，也不知来不来得及，我记得几年前那唐敖跟我说过他的住处在通义坊，那可不近！ 我连跑带颠，上气不接下气，总算找到了唐府。 按说这里唐敖是徐敬业的拜把兄弟，通缉令还在告示板上贴着呢，他这府宅实在是应当退避三舍，不过现在小山姑娘等我去救，我说什么也得想想办法。 所幸天已经黑了，路上没什么行人，我不敢走正门，偷偷绕到他家后院，顺着一处院墙旁的大树，翻墙进了他家院子。 梦中那个水池潮湿阴暗，应该不会在开阔的院中，有些像是在什么山洞里，但小山一个垂髫小儿尚且能出入自由，想来定不会离这唐府不远，八成入口处就在这府中。 我拿出寻龙尺，口中小声念道：“甲震乙离丙辛坤，丁乾戊坎己巽门，甲己阳人乙庚阴，丙辛童子暗来侵，丁壬不出亲人手，戊癸失离不出门。” 寻龙尺缓缓转动，最后指向了东南方向。 我顺着东南方向摸过去，穿过一个月洞门，龙墙下是一个假山，山下是潺潺流水，山上有一小阁。我转来转去，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不禁急得团团转。若是这入口已经封死了，或是小山姑娘根本不在这里可怎么办。 正在这时，一阵幽风吹过，假山石缝中竟传来一声奇异的幽鸣，很像是口哨的声音，我灵机一动：“那也许是风吹过狭长缝隙所造成的回响。” 我追随声音来处，终于找到草窠中有一块大石是松动的，我搬开那块大石，后面竟露出一个石道来！ 我紧张地心都要跳出来，祈祷小山姑娘可千万要在这个石道里好好活着，然后拿出火折吹亮，向石道中走去。 石道悠长，风声吹过的声音就像鬼在哭，火折子只能发出一点模糊的光亮，我胆战心惊，生怕前面转角忽然窜出个无头鬼来。 七拐八绕的走了许久，越走越幽黑潮湿，我在石道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时不时就会被身旁的石壁蹭到肩膀。 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岩洞，岩洞深处有一个水池，似乎正是我梦中的那个。 我赶忙跑过去，那水池已经干涸，又脏又臭，水池的底部我看见了两个人影，正依偎在一起。 “有没有人？是阿鲲吗？是小山吗？”我大声喊道。 没有人回答我，那两个人一动都没动。 那水池很深，光线又暗，我看不清那两个人究竟怎样，只好咬咬牙，跳进那水池里去。 姿势不好，直接崴脚……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那两个人身边去，确实是梦中的小山姑娘和阿鲲。 可是我来得太晚，他们的身体已经冰冷…… 那么美丽的阿鲲，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鱼，死的时候枯瘦干瘪，双眼塌陷，曾经银白色的鳞片如今干裂翻起，梦幻的鱼尾也黯淡无光…… 我也终于见到了小山，被阿鲲抱在怀里，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死前脸上挂着泪痕，小小的手紧紧搂着阿鲲。她这么小，穿过那可
怕石道的时候，是不是每次都会念着阿鲲的名字才不会害怕，是不是想着前面有可爱的阿鲲，才有勇气一遍一遍走到尽头。 阿爷失踪后，阿鲲也奄奄一息。水池干涸，她一定一次又一次的用她那小手拎着沉重的水桶运水进来，想要救她的阿鲲，可终究徒劳无功，阿鲲越来越衰弱，她最终放弃了，选择了和他死在一起。 那躺在旁边的水桶无声诉说着这悲伤的故事。 这实在太让人难受，我蹲下身，眼泪控制不住的从眼中流下：“对不起，阿鲲……我答应你的，我没有做到……” 我想起他交给我的那枚带血的鲛珠，心中更加愧疚。 忽然，我想起了杨公子的话，他好像说这鲛珠能让人长生，如果能长生……或许也能让死人复活！ “杨公子！杨公子！你在哪？帮我！我需要你！”我也不知哪儿来的信念，觉得他一定能听见我的呼唤。 “啊呀？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呀！” 那是熟悉的声音，我不用回头，就能想象的到他那令人安心的笑容。 谢天谢地，他来了！ “杨公子，我……我能不能求求你，我想救那个小姑娘，鲛珠……鲛珠你能不能还给我……” 他认真的凝视着我，那表情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寂寥，但终归还是从怀中拿出了那枚珠子，那珠子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芒，他的脸上显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这是你的，你想怎么用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