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怎么忽然话多起来了？” 牡丹咬着果脯，望着楼下那个融入黑夜里的高瘦身影，心里觉得奇怪。罗浮平日里都是绝不多说的个性，不知怎的今日倒是十分健谈，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那个伙计也不像是她需要刻意讨好的对象。 “……很明显吗？” 罗浮停笔抬头。牡丹回头睨了她一眼，满脸写着“这还用说”。 “我觉得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想跟她交个朋友。不过，她似乎不大想跟我接触……” 罗浮盯着手上的鹅毛笔，神情有些苦恼。 “说不定是你表现得太热切了，让人家觉得有负担……” 牡丹嘀咕着，很快又和艾叶她们玩闹起来。 罗浮坐在原地沉思。 难道说米芽是介意她的男性身份才刻意拉开距离？ 这么想倒是说得通了。 下次再见得试探性地让她明白自己没有恶意才行。 罗浮这么想着，拿起笔继续画起来。她现在已经适应了鹅毛笔，还在尝试新奇的画法。 三月的赏画大会要交组画，罗浮得积累够足够数量的作品才行。此前的五年，她都是赏画大会的状元。今年是否能蝉联倒在其次，她主要是想展露些不一样的想法给大家看。 罗浮正画着，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小伶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十万火急地拉着牡丹就要往外跑，嘴皮子翻飞说着有显贵的客人指名要看牡丹跳舞。 “慢着！” 罗浮利落地起身拦住小伶人，长眉紧缩。 “你们妈妈既收了我的银子，怎的还来打扰牡丹？” 罗浮的语气带着愠怒，吓得小伶人哆嗦起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罗……罗公子，实在对不住，这次来的客人可是皇亲国戚，妈妈也没办法。您就行行好吧，妈妈说牡丹姐姐下月的包月银子就给您免了……” “那是银子是的事儿吗！” 罗浮气急攻心，一脚将门踹得关上，发出震天巨响。 小伶人跌倒在地，脸色惨白，他差点就以为自己要粉身碎骨了。这罗浮虽说以画闻名，但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到底是罗将军府出来的，一身武艺收拾他是够够的了。 “你莫要这样！” 牡丹拽住罗浮，让她冷静下来。 “你先出去，我一会儿就出来。” 牡丹回头轻轻说了一句。小伶人得令后就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了，生怕被罗浮逮住。 罗浮咬着下唇，双手紧握成拳，整个人愤怒得颤抖起来。 “怪我，我早该让你离开这里的。” 牡丹叫艾叶她们几个先从侧门溜出去，在马车上等着，接着轻轻关上了门，回头大力捶了罗浮一下。 “说什么傻话。” “我是落了籍的官妓，没有大赦，一辈子都是给高官显贵卖笑的命。你既好不容易从将军府出来了，就好好做个画师保全自己，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等我老死花街，也好有个人给我收尸。那是我和你重逢后心里最踏实的念想。” 牡丹的神情里没有过多的悲伤，她深知在此处沉溺于悲伤没有好下场。 “你先回去吧，保管明天再见时我还是好好的。” 她用力回握了罗浮的手，就转身离开了。
一出门，牡丹脸上的笑容如夏花般粲然绽开，焕发出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光彩。这是她的底气，是她的本事，是她安身立命的倚仗。 自打十年前她的亲妹妹不堪受辱抢地而死，她就决定要带着妹妹的那一份活下去。奴颜婢膝也好，吟诗作对也罢，她笑脸迎着各式各样心怀鬼胎的客人们，咬紧牙关给自己挣出一片天来。 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总不能因为跟罗浮一块过了段安宁日子，就把自己该承担的责任转嫁到她身上。依赖心太重会害死自己，也会拖累罗浮。她们已经过得够辛苦了，不该沦落到那样的下场。 小伶人领着牡丹到了最顶层，这里只有一间暖阁，专门用来招待非富即贵的客人，等闲人根本上来不得。牡丹理了理发髻，瞥见不少楼里拔尖的姑娘也上了楼。 年轻的几个眼里写着勃勃野心。她们还想趁着年轻挣一把。对她们来说，去富贵人家做个妾室也比在楼里蹉跎到人老珠黄要好。她们面面相觑，暗自较劲。牡丹躲在最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觉得悲哀。 在男人的世界里，她们这类女子宛如困兽，被激得彼此撕扯攀咬起来，用尽浑身解数只为求得躲在看台后的男人们的一抹嗤笑。胜出的女子狂喜地以为自己挣得了做人的权利，殊不知自己仍旧被当作兽来看。 牡丹早就厌倦了这一切。她嘴上跟罗浮嚷嚷着要名动京城，但心里清楚自己只需要保持在不被注意也不被奚落的中流就好。那样最安全，最能命长。 房门打开，姑娘们袅娜地走进去。隔着层层倩影，牡丹瞧见那片绣着龙纹的衣角。 “还不行礼！” 尖细的男声扬起，前面的姑娘都跪伏下去。牡丹赶忙将头磕在地上，脑子嗡嗡作响。 那衣袍上的龙，可是有五个爪子。 － 夜色沉沉，街角冒出两个人影。 他们矮小而佝偻，合力拖着一个不停晃动着的大麻袋。麻袋里发出闷响，其中一个男人不耐烦地踹了麻袋一脚，响动终于消停了。 “这小娘皮，怎么这么闹腾！” “就是，还给我腰窝子踹了一脚，现在还疼呢！” “行了，赶紧拉去楼里交货，换了钱咱俩喝酒去……” 两人正嘀咕着，手上没太使劲，安安静静的麻袋忽然在地上滚起来，从他们的手中溜走了。滚出去一截，里面窜出来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她根本不回头，撒腿就往散发着灯笼光和人声的夜市跑去。 “跑，跑了……” 结巴的男人痴傻地看着另一个人。 “追啊！” 男人气不过，踹了这个傻子一脚，身手矫健地追了上去。 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的崔红泥一路狂奔，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要冲破喉管，但还是硬着头皮奔出去。眼看着就要到巷口，夜市的烛火已经映在了她的脸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就在面前，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下一秒，头上就传来猛烈的疼痛感。 追上来的男人一把拽住崔红泥的那束长头发，攥紧了直往下扯。她整个人仰面摔倒在了地上，后脑勺传来阵痛。她一时间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缓过来，觉得头下湿漉漉的，睁开眼，男人粗犷丑陋的打脸就杵在面前。 “你这小婊|子居然敢逃跑！” 男人气急败坏地说着，抬手就给了地上的姑娘两个嘴巴子。她懵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发现脸火辣辣得痛起来。 “走，走！”
男人发泄完怒火，粗鲁地拽起她的双手，要强行将她掳走。 崔红泥顾不上自己涕泗交错的脏脸，奋力挣扎起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向光亮的方向，大声喊叫着，请过路的人帮帮自己。忽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喜极而泣地叫起来。 “哥哥！救我！” 几个青衣学子结伴而行，他们侧目向小巷瞧来。高个学子一脸戏谑，看向最矮的那个学子。 “崔家宝，那个脏丫头就是你妹妹？” 被叫做崔家宝的学子面色铁青，他不屑地别过头，不去在意小巷那边的狼狈景象。 “我是家中独子，没有妹妹！” 他说得掷地有声，说完就大步向前跑开了。剩下的学子们也嬉笑着跟上去，没人真正在乎刚才看见的事情。 原本还怕被青衣学子呵止的男人这下放下心来，更加用力撕扯起来。崔红泥抹掉脸上的血泪，仍旧不死心地嘶吼，过路的行人都被她的声音所震惊，但大部分人只是加快了离开的脚步。就算有人想要帮忙，也会被旁边的人拉走。 “你干什么多管闲事？那搞不好是青楼里跑出来的姑娘呢，别到时候被讹上了，还要惹上一身的骚！” “就是就是，别看那么可怜，说到底还是千人骑的货色，不能被当作良家子那般同情的！” 米芽踏着杂乱的人声，过滤着耳边的纷繁话语。 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米芽不放心地按了一下腰间，硬实的触感让她觉得踏实。那里揣着刚得来的六两银子报酬，她还指望着这笔启动资金能让她尽快成功开店呢。这条街乱得很，尤其是晚上，还是小心扒手为好。 米芽大步往前走，越走越听见一个凄厉的声音夹杂在喧闹的人声里。她皱着眉头继续向前，眼睛往四处瞧着，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终于，她瞧见了一个有人影在晃动的巷口。 米芽朝着巷口走去，越是走近，那声音就越大。她的眉头紧皱起来，发觉这声音既凄厉，又熟悉。 米芽加快了脚步，立在巷口时，终于看到了扒着木杆不肯放手的崔红泥。那男人仍旧拳打脚踢，但她却死活不放手，任凭自己变得血肉模糊。 “救我，谁来救救我……” 崔红泥已经没有力气再大喊了，喉咙都渗出血来，声音变得嘲哳难听。她艰难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得像兔儿眼，瞧见面前跑来一个晃动的人影。 “你在干什么！” 她听见那人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