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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雪寻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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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风潇(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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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狠手辣的事行得多了,人也就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 她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 在晏长曜眼中,她分明是因着他的劝告,权衡利弊后,才甘愿自晏长舒那派反水帮他,他却总会疑一疑她是否还别有用心。 可惜,她今日确实只为了帮他,或是说一起对付共同的对手,晏长舒。 外间的舞台上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 她往楼下瞧了一眼,了然道:“想来是李大人不愿楼中生异,引得宾客怀疑,便让掌柜的该何时演,仍何时演。” 他蓦地轻笑:“人人都道,此处乃京城第一乐府,可如今听来,也不过如此。都是些寻常丝竹管乐,满是技巧,感情缺缺,无趣得很。把门窗都关严些吧。” 她闻言,抬手去合窗橼,余光望向台上那些娇娘,特地停住,仔细端详一番。 时光飞逝,与晏长舒初次带她来时相比,现下早已换了另一批依旧年轻貌美的女娘。 可那些讨好宾客的神情与姿态,与故旧时如出一辙,仿佛从未变过。 “陛下当真不来看一看吗?京城的王公贵族,可惯愿意掷千金来博佳人一笑。” “这些曲中哪有曲意?把所有的调子都奏成低侬软语,可不及你万寿节时弹奏的半分。” 他含着笑望进她眼中,令她微微一愣。 不知这话中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从前她的曲调,总被晏长舒说杀气过重,缺了女子柔婉的意味,早晚会把人吓跑。 他却反过来,称赞她? “陛下难道不喜欢佳人朝自己示好吗?” “她们的示好?”他不屑一笑,意味深长道,“演技太过拙劣。这世上,有哪一处能比前朝的假面多?又有谁会比佞臣更会取悦?方才你口中的那些王公贵族,他们可比这些伶人,更懂得做倡优。” 所以,他早早看穿她那些想讨好自己,却又掩饰不周的拧巴。却难得不觉得厌恶,反倒觉得真实得可爱。 于是,他执意把她留在了身边。 不论对错,只是想任性一回。 她有时当真读不懂他。 他的话语满是对前朝的讥讽,明明好似极其厌恶人与人之间的虚与委蛇,却在实际做事之时,把自己变成了最讨厌的模样。 每每私下里与他交心,她总恍惚觉得,他也许是个明君。 可人前,他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护人不思量,惯会用权术来制衡朝堂的天子。 “还要等到宵禁呢。她们既已开演了,你不妨……也演一演吧。” 他的话把她的神思拉回这间雅室。 “妾?妾今日来,什么乐器都没带......” “你不是说,要带朕瞧一瞧你的过去吗?若曾经有人如朕一般刁难你,你会如何?”他打趣道。 这算什么刁难? 那些浪荡子的手段,怕是要比这个恶心万倍。 她抿了抿唇,思量片刻道: “雅室内没有琵琶,妾不如给陛下清唱一曲吧。” 她将窗子的锁扣搭上,转过身倚着窗,手背轻带过下颌,学着楼下的娇娘,故意同他抛了一个妩媚做作的眼风。 他望着她依葫芦画瓢的青涩模样,隔着热茶的袅袅雾气,没忍住笑了出声。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会被她

吸引,是因为她娇弱艳丽的皮囊下,带着和他一般无二的野心。 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他所在意的,始终都是她骨子里那抹遮掩不住的纯与真。而这种特质,是他从来都可望却不可得的。 虽然,她总觉得自己装得天衣无缝。 “自言妾小时,家本樵川住。” 她不知他是在笑自己,只一边唱,一边朝他袅袅走来,离他尚有几步时,却停了。 “十五嫁良人,长年秉机杼。 辛勤奉舅姑,足不越庭户。 去年秋枣红,边人健如虎。 移家入深林,自谓百无虑。 空山鸣剑戟,失色骇相顾。” 她为唱词特辅以动作,一举一动像极了曲中初为人妇的新嫁娘。 原本平静开心的生活,陡然被战争打破。 唱到这句“失色骇相顾”时,她故意做了副惊骇神情,自先前的娇羞到惊恐,让他生出一股怜惜的保护欲。 晏长曜虽知她是为了逗自己,但品一品她词中的意境,终是想起了曾经连年征战的时日。 空山剑戟,失色相顾,妻离子散,各自偷生。 他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甚至还亲手造成过这样的悲剧。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却在她这饱含情感的曲调中,眼前逐渐升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星散各偷生,不幸适相遇。 妾身如风花,飘零委尘土。 妾命如蜉蝣,焉能保朝暮。” 唱着唱着,她倏然联想起自己的身世。 自己同这词中的女子,又有何分别呢? 乱世之中,又有谁能安好? 思及至此,她情绪低落了下来,嗓音也带出些愁绪。 “一死恨不蚤,空为年少误。 去去忽相失,零落在中路。 妾有乳下儿,咿哑方学语。 四海尚干戈,安知尔生死。” 唱到这儿,她抚上屏风,将曲调放得更缓,不似在唱,更若低吟。 “回首望天涯,家山在何处。” 家山在何处? 雪夜埋魂冢。 她似乎连想,都不敢再去想。 本想抬眼冲他挤出一个笑容,却仍是忍不住地蹙了下眉头。 她不过是被乱世裹挟的一个普通女子,在他们的皇权纠葛中,被骗得团团转,背负着家仇之名沉浮。 她曾经几乎为此付出了一切。 可到头来,仍不过是空无意义的笑话一场。 她没敢再看他,她怕他识破她强颜欢笑的假面。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亦是如此。 他手中端着的茶水由热转凉,一口未饮,雾气仅剩轻飘飘几缕,眼中却隐隐闪烁着晶莹。 唱的人动了情,听的人,又何尝没有? 他想起从前,在军营之中,不计出身赏识于他的那名老将。 正是因他举荐,他才得以和陆枕河相识,相知。 那时,他们有共同的理想和抱负。 那时,天下之大,他虽无以为家,可他却从未觉得孤寂与空乏。 如今,他坐上了万人景仰的

龙椅,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说不清,也道不明。 若说悔?他悔,也不悔。 他后悔失了一个又一个的旧友,却不悔夺来天下。 人总是想既要又要的。 可如今的寂寥,何尝不是他七年前那动心起念后的咎由自取。 唱着歌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前,轻轻跪坐在莞席上,接过他手中的茶盏。 她一边低吟着如泣如诉的曲调,一边为他换了杯热茶。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她堪堪抬眼,凝视着他,敏锐捕捉到了他眼底的躲闪。 他是有愧的吧? 她特换了曲唱词。 这几句虽是闺怨,如今经她轻轻唱来,却更似来自故人的宽慰,其意是—— 我怎会不知你是怎样的人呢?你定是有你的难处。 这是他等了多少年,都没等来的话。 却是在今日这个月圆之夜,由这个出身风月的年轻姑娘,道给了他听。 他颤抖着手,接过她递来的茶,却不敢再与她对视。 她竟然明白。 她懂自己的纠结取舍,她懂自己的不得已而为之。 可她的懂得,却让一个不可一世的帝王,骤然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卑微。 他不该将这样至纯至真的人强留在身边。 他配不上这份纯与真。 他曾经也满怀理想与抱负,怎么人生的路走着走着,就与曾经的那个人渐行渐远了呢? 在殷城的时候,他想的究竟是百姓,还是胜仗? 在七年前的冬夜,他究竟想的是天下,还是皇权? 在张府的寿宴,他究竟怕的是旧臣,还是忤逆? 在京城的诗会,他究竟谋的是反臣,还是天下归心? 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为何在他做错了许多事后,却开始后悔。 她的歌声并不娇柔婉转,不会让他生出男女间的旖旎心思,虽仿若轻诉,却似针一般一句一句戳着他的心。 即便鲜血淋漓,却让他稍稍放下了些始终压着的重担,仿佛曾经的那个知己,再次回到了身边。 待她一曲终了,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她望着那空空的茶杯,挑起唇角轻笑了笑。 至少在他眼中蓄着泪的那一刻,他给了她真心。 “陛下,答应妾一件事吧。” 她唱的那一曲,只为了提出如今的要求。 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眼角,压下起伏心绪,平静问道:“何事?” “今夜,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待盘问清楚,不至死的,便放了。可好?” 她盈盈一笑。 “您杀的每一个人,都未必是您真心想杀的,他们一命呜呼,反倒成了您心上的重担。可刚刚妾那一曲......妾知道,您的心也有温有热,何必非要筑一道铜墙铁壁,将所有人都隔在外面。” 窗外的满月为她渡上一层莹白的光,他抬起眼,刚好撞进她盛满细碎烛火的眼眸。 那眸子含着悲悯,衣袂飘动间,仿若

广寒仙子,来渡他此生的劫。 只一瞬,他便错开眼,起身抬步离去。 他没有回答。 她坐在月下,吹熄了仅剩的那盏烛火,任凭月光照在身上,拢起一身冷光。 她静静听着门外纷乱的脚步,听着娇娘慌乱的尖叫,听着客人一头雾水的声讨,听着士兵压着人,自楼梯上吱呀吱呀往楼下去的声响。 当霁月楼归于一片寂静,屋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她侧首望去,是李砚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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