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皇后娘娘这里好生热闹，我来得晚了，可没错过好戏吧？”史贵妃上殿来，也不行礼，径自坐在了东边下首。 “你来晚了，都完事了，还不快回去。”皇后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沈婆婆笑眯眯地躬身道：“史娘娘，皇后娘娘已经决定，今年毓秀堂出师的四位女官，除了一位出任大公主傅姆，另三位都在清元宫任职。” 李善用四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梅夷光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诧，皇后是后宫之主，即便再无宠无权，君臣之分也是在的。史贵妃入殿以来傲不为礼、举止放诞，皇后居然不以为意，连沈婆婆也不曾出言提醒，仿佛都已习以为常。难道皇后威严竟已堕到这样的地步？如此失仪都不敢当面呵斥，还如何与贵妃一争高低？ 李善用与她对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史贵妃娇俏一笑，髻上步摇发出清脆的声音：“光是皇后娘娘说了可不能算。昭阳宫缺人得厉害呢，今年四个人我本想都留下的，难得皇后娘娘开了口，我也不能太不给面子，让与你一个，我只留三个如何？” 皇后道：“哪有这样的事，你一张嘴就要三个人？昭阳宫现摆着四位女官，难道还不够你使？清元宫连一位女官也没有呢。” “清元宫每日无所事事，清闲得很，要女官做什么？我管着宫务呢，这阖宫的衣食住行，逢年过节的典仪筵席，哪个不要我操心？何况两个皇子、一个公主的婚事，说是还有几年，却也就在眼前了，选秀要不要安排，驸马要不要物色，聘礼、嫁妆要不要操持？再不给我添人，如何撕掳得开？”史贵妃宫务甚熟，如数家珍地这么一说，显得有理有据，倒不好驳回了。 皇后冷笑一声：“你每日竟忙成这样？累你操劳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享了这些年的清福，也该出些力了，你若忙不过来，就将宝玺交还清元宫便是。” 史贵妃哪会怕她的虚张声势，笑道：“谢娘娘体恤。不过，这宫里个个都是人精，六局一司的掌印女官、各宫的管家婆，哪个不是心机深沉、口蜜腹剑。这些年，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刻不敢松劲儿，这才没叫人治住。前儿皇上还跟我说，这宫里有我管着，圣心才觉安稳呢。” 皇后道：“可是贵妃位下只有四个女官员额，已是满员了。纵给了你人，你要如何安置？” 史贵妃不以为意：“这有何难，我昭阳宫还能缺几份钱粮不成？” 皇后词穷，看了沈婆婆一眼，沈婆婆会意，便道：“既然史娘娘也想要人，不如听四位女官自己说说，是愿意在清元宫任职，还是愿意在昭阳宫效力，由他们去留自便。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皇后想了想，李善用他们刚才已经说了意愿，没有愿意去昭阳宫的，不如就让他们在贵妃面前亲口再说一遍，清元宫留人也留得名正言顺些，于是点头说道：“不错，这是他们一辈子的事，也该听听他们的想法。既如此，你们就说说吧。” 李善用躬身道：“臣愿辅佐皇后娘娘。” “臣亦愿辅佐皇后娘娘。”廖缪缪跟着说。 本该轮到梅夷光了，她却扯扯章九辂的衣袖，示意她先说。 “臣听凭皇后娘娘安排。”章九辂有点疑惑，但也不敢耽搁，跟着说了。 皇后听了三人表态，果如沈婆婆所报，便看向史贵妃，见她面沉似水，不由心情愉悦起来。又见梅夷光迟迟不做声，以为她是怕贵妃怪罪，便蔼声道：“梅夷光，你意如何？只管直说就是，不必怕谁，我自会为你做主。” 梅夷光垂着头，突然跪下，说
：“臣愿往昭阳宫任职。” “你说什么？”皇后一怔。 “臣愿往昭阳宫任职，于贵妃娘娘宫中效力。”梅夷光又说了一遍，语声坚定。 李善用心里咯噔一声，她想过梅夷光也许会选择史贵妃，可是眼下实在是最差的时机了。 沈婆婆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难看。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在耳房中，李善用和廖缪缪说愿意效忠皇后，章九辂也表明了心迹，唯有梅夷光一直没开口。她以为不开口就是默认，所以才信誓旦旦地向皇后报喜，又在贵妃面前胸有成竹地建议听他们的想法，现在梅夷光突然变卦，不仅令她在皇后面前无法交待，更使皇后大失颜面。 “不错，我就知道还是有不贪图安逸享受、愿意为宫务操劳的忠臣在。”贵妃拊掌而笑，腕上金玉臂环相击，叮当作响，“你今日随我回去，明日便授你从七品之职。你们三位，可有要改主意的？”这话问的虽然是李善用等人，一双弯弯凤目逼视的却是坐在正座上的皇后娘娘。 皇后和沈婆婆的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李善用在心里叹气，下了皇后面子的看似是梅夷光一人，但毓秀堂弟子自是一体，第一天就把人得罪得这么狠，梅夷光去了昭阳宫不妨，她与廖缪缪却要如何在清元宫立足？ 大师姐的天职就是收拾烂摊子的呀，李善用默默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女官授职之事，皆由皇后娘娘圣心默断，臣等不敢擅专。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臣等是娘娘之臣，贵妃亦是娘娘之臣，在清元宫或是昭阳宫任职并无不同，都是为娘娘尽忠职守而已。” “好伶牙俐齿的姑娘。”史贵妃听出李善用言下之意，是在提醒自己当守君臣之分，面色便是一沉，目光喜怒莫辨地盯着她说道，“本宫最喜欢聪慧伶俐的丫头了。不如你来昭阳宫，差事办得好了，本宫可以特旨擢升。”她顿了顿，又似才想起来似的补了一句，“尔等恐怕不知，皇后宝玺现由本宫代管。” 宝玺是皇后权力的象征，重要的宫廷文书必得加盖宝玺才能生效。掌握了宝玺就是掌握了宫权，自然也就掌握了人事权，女官的升迁黜免皆由她决定。史贵妃这句话看似轻飘飘的，威胁之意却溢于言表。 史贵妃当着皇后的面说出这话来，极是目中无人，皇后涵养再好也不免动怒，冷冷说道：“知道是代管就好，不要忘了我才是中宫皇后！” 宫中地位最尊的二位娘娘针锋相对起来，殿中气氛立刻凝重得几乎冻结。 “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惹娘娘动怒！”有人霸气地吼了一嗓子，划破了殿中近乎凝固的氛围。 李善用在殿下垂手侍立，心中却略觉好笑。 这位还未上殿就大喝一声是挺有气势的，可这男孩子变声期的公鸭嗓实在有些破坏气氛…… 李善用只听这一嗓子，不用看就知道了来人身份，忍不住想问一句：“二殿下，你逃课都逃到皇后娘娘眼皮子底下来了？” 十四岁的二皇子孟湉，少年身量已长开了，虽还略显单薄，却已初露宽肩窄腰、手脚修长的俊逸身材，头上戴着翼善冠、身上穿着大红织金常服，越发衬得眉眼精致、丰神如玉，大步流星上得殿来，往当中一站，威仪自生。 皇后微微蹙起了眉头，这孩子口口声声说有人惹了“娘娘”动怒，明面上看着是维护皇后威严，其实有心人都清楚，这“娘娘”说的根本不是皇后而是史贵妃，他分明是指桑骂槐地指责自己冒犯了他的母妃呢。 不过，孟湉的话里挑不出毛病，皇后也不好不由分说地开口训斥，于是给
沈婆婆使了个眼色。 “二殿下，今日怎么没上学去？”沈婆婆笑着问道。 “今日张先生临时告假，宫女说我们娘娘来了清元宫，故此来向皇后娘娘问安，顺道接我们娘娘回去。” “太子殿下呢，怎么没与殿下一道回来？”沈婆婆又问。 孟湉唇角轻挑，一扬下巴傲然道：“张先生临去时让我们自行温书，我课业已毕，便先行一步。” 沈婆婆：“……” 自家孩子自家清楚，若论读书，十个太子捆一起也比不上半个二皇子，沈婆婆本以为二皇子是逃课出来替史贵妃撑腰的，打主意想哄他回去读书，现在看来这办法是用不得了。 其实沈婆婆没有猜错，孟湉今天就是来给史贵妃撑腰兼砸场子的。他昨日在昭阳宫内，偷偷听见史贵妃同心腹商议今日要来清元宫夺人，担心自家母妃吃亏，便忍不住想过来帮忙。可是史贵妃说什么都不肯让他无故告假不去资善堂，他只得另想办法。 可二皇子孟湉是什么人？那是被天子捧在手心里宠惯大的孩子，从小就是呼风唤雨、有求必应，想要什么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不让他告假，他就会乖乖地去资善堂读书？笑话！ 所以，这位二殿下想出的好主意就是——既然母妃不让自己告假，那就只有让先生告假了，这样母妃可就管不着了。 他提前备好了泻药，寻着空儿趁张先生不备下在了茶里。没一会儿的功夫，张先生就觉腰酸腿软、腹痛如绞，还道是昨日贪凉，多吃了两个冰碗子的缘故，连忙告假求医去了，一丝儿也没想到他今日有此一劫，全因他那得意弟子的“好主意”。 孟湉两句话堵得沈婆婆哑口无言，心中自是扬扬得意，昂着头一转身，对李善用四人道：“我来时听见娘娘动了火气，是谁惹了娘娘生气，还不快快自己站出来认罪，若是迟了，你们个个都要连坐！” 四人相互对视，各自都看到对方眼底强忍的笑意，最后还是李善用上前一步，施了一礼道：“臣毓秀堂第一百八十五代头名弟子李善用拜见二皇子殿下。” 孟湉看着这个鼓着包子脸的小丫头，眉尾轻轻一挑：“是你？” 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不就是那个四两拨千斤地整治高买贼人，令他自街头一见便上了心，却在宫中遍寻不着的李女官吗？他可最知道这小丫头绝不像她长得那样软糯无害。 孟湉紧紧盯着李善用，语气不善地问道：“冒犯娘娘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