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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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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谯居(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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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败落的后园,像是成了独属于我们的秘密花园,后来的记忆里,还依稀记得曹植曾赠与我一只温润可人的玉豕,却在园子里遗失了,当天打着灯笼找了大半夜也未曾找到,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坐在曹丕的葡萄架底下乘凉,闲暇时还能在石案上抄录一些散佚名姓的乐府诗,和曹植共读俳优小说。偶尔望着那串串颗颗如眼泪般晶莹的葡萄,还是会怅然失神,觉得日光刺眼,光晕迷离——一切,都平静幸福得不自然、不真实。

曹丕曾在春天亲下中庭种植甘蔗,到六月底的时候,甘蔗彻底成熟了,于是曹丕宴会官员,还用甘蔗在庭前比武。那天宴会上,有不少外宾,或是曹氏故交,或是精通兵器武艺超群的将领。丞相长公子设宴,自然座无虚席,满是夏侯家族的公子。

但曹植不知怎的,并不爱凑这热闹,只同我站在高楼上远远俯观着。

“威虏将军臧霸、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鹰扬将军李申成、侍曹朱铄……他们皆是我父亲的旧部,不通文学,粗鲁无趣,为人少子,并不应与外臣交接过密,款客宴宾之事,还是让我二哥出面去吧!”

我笑了笑:“子建,若人人都似你这般凭兴趣交友,那还有何人际可言?”

“管他呢!我开心就好。”曹植撇撇嘴,嘟囔着持书简遮阳。“我却想不明白,这寻常宴会,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强拉我过来观赏?”

“等日后你自开幕府了,方知人才难得呢。”

“无所可谓,反正我将来及冠开府时,决不允许筵上有吴质辈的席位。”

顺着曹植鄙夷的目光,我果然瞧见曹丕密友吴质殷勤献杯的背影,不禁解颐笑道:“是是是,咱曹四公子之府,必也孔氏之门,则公干升堂,公子入室,德祖仲宣,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哈哈哈。”

曹植摇头晃脑笑:“知我者,子嘤也。”

我连拽他衣袖:“嘘嘘,快看,热闹开始啦——”

只听曹丕开始微笑挑事问候:

“素闻邓将军善有猿臂,畅晓五兵,又能空手入白刃。适与将军论及剑术,知将军非庸夫也。数年来,子桓也尝从京洛名师学剑,略有小得,愿下殿以芉蔗为剑,求乞一二,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酒酣耳热之际,邓展初听曹丕捧夸他,未免抿了口小酒掩笑,却听曹丕从学京洛名师学剑,脸色骤变,忙问道:“敢问公子从学何人?”

“尊师史阿。”

邓展登时连连摆手,婉拒了曹丕的“请教”。

“不敢不敢,公子适才过誉了。”

曹丕笑,已经兀自起身,取过两节事先削好的紫蔗,强拉起邓展来比试剑术,邓展推脱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走下殿台。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几个回合下来,邓展已被曹丕用甘蔗三中其臂。

满座看戏的宾客,知晓此间玄妙,莫不大笑。

邓展颇难为情地笑着,只好再次请战。

曹丕笑唤:“邓将军,在下的剑法迅而猛,却难以击人之面目,故而只能打中将军的手臂啊!将军莫怪,莫怪!”

“公子莫要再说了,请再打一次吧!这回末将可不会让着您了!”

“好!请——”

这回胜负决断只在片刻之间,却见曹丕预判出邓展从中间发起攻势,于是佯装抵御,在邓展挥蔗刺来的瞬间,陡然侧身躲避,并顺势击中他的额角。席间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曹丕莞尔,利落回转甘蔗,兀自啃啮起来,边吃边笑说:

“前汉有名医阳庆,善为人把脉,淳于意欲拜其为师,庆使去其故方,更授以秘术。今日在下亦愿邓将军捐弃故伎,更受要道也!”

满座复笑,邓展眉舒目展,接连夸赞曹丕剑术云云,笑着作揖退场。

“二公子文武兼善,今日以蔗为剑,着实令我等大开眼界啊!哈哈!”刘勋起身离座,手握酒卮上前,折腰献尽殷勤。

那时曹丕正背对着刘勋,似乎终于等到时机,于是转身用甘蔗抵着刘勋下巴,步步推前,他显然洞悉这些旧部的心思,却仍旧笑如春风,动止昂扬,仿佛十分沉醉此夸耀之中。

“刘伯父!”他朗声笑道,笑得神秘,“您是举家来投我父相的座上宾,这杯酒理应敬您才是。”

刘勋变色,不明所以,曹丕却接过他手中杯觞,继续踱步侃侃而论:

“凡事不可自傲,自夸己长。丕自知剑术不精,并非有意胁逼邓将军让我,今日在诸位面前献丑,实有肺腑之言欲诉也。自矜功伐者,向为士之不耻,以兵器为例,丕少时极爱舞戟,自以为无所对者,自以为手持双戟犹如身披甲衣,敌莫可近身。后来却听闻,战国时陈国有名唤袁敏者,可以一戟攻双戟,戟术出神入化,如入无人之境。若是少时之曹子桓,只怕是无所顾忌,一心欲与袁敏决斗也。”

意识到曹丕话中藏话,众将纷纷酒醒大半,各武将席座后的门客更是竖起了耳朵。

曹丕浅笑。

“寻常游戏玩物,我平日并不上心,唯有弹棋精巧可为解闷生趣,故而少年时曾为之作赋。后来听人常说,当年早有马合乡侯、东方安世、张公子的弹棋之术名震雒阳,于是丕又恨不能与这三人对弹棋局。今日比剑亦是同理,在邓将军面前,子桓不过一孺子罢了,人外有人,不论丕从师何人,皆应戒骄戒盈,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诸位叔伯与我父亲草创不易,他年曹氏之业,更仰赖诸君出力!”

听毕曹二公子最后一句话,纵然曹操旧部们都是只会打仗的莽夫,也都猜得到他背后深意了。于是大部分都敛容端坐起来,对曹丕啧啧称颂,当然,不乏仍有恃宠豪骄惯了,不买曹丕账的人。

汉人酒席常与权势利不可分离,曹丕今日言谈,可见其阳谋玩得已是出神入化。我笑着叹惋道:“今日这戏,原是做给那倚老卖老的刘勋看的,可叹那愚钝刘大人,枉做了庐江太守,竟丝毫听不进子桓哥的话。”

“刘勋确实不像是个好的老物!”曹植用鼻翅儿扇着楼下那些媚宠之辈,“都蔗虽甘,杖之必折;巧言虽美,用之必灭。哼,那邓展与吴质,也不过一路货色,算个什么杂牌将军。”

听见曹植又开始蔑讥着吴质,我扶额长笑,连拉着他转身离去。

“走吧,用膳去,下位者讨好相府公子的戏码看得实在腻烦咯,但愿你将来也能如子桓哥一般独具慧眼,能识别良莠吧——”

“对,你说得对,二哥他能辨别,可为何他偏就是要用!”曹植似乎有些不悦,他疾步向前走去。

我在身后站定,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兄弟二人处世观上的分歧,已随着年龄渐显。

……

夏天很快过去。

自三月以来,曹操所率军部,大都驻守在城郊,他一面征民冶造舟楫,一面在涡河练军。到了七月,曹操率军再次南下,曹丕也跟着同往,不久还作了首《浮淮赋并序》,竟然寄还给了我。赋中描述曹军入淮口、行泊东山、千里舳舻的军旅盛况,应命溢美之词,无外乎如是。却不巧,俯首默读时被曹植瞧见了。

“‘乃撞金钟,爰伐雷鼓。白旄冲天,黄钺扈扈。武将奋发,骁骑赫怒’……”曹植一面念着一面朝我抛来白眼,“以往我作赋时,可不曾见你这般认真品诵呢!难道你更喜欢二哥的诗文吗?”

我被曹植这莫名其妙的闷气逗笑了,旋即想起,他这是曹操南征未带他的缘故,于是推搡着他在桂花树下坐着。

“哪有的事!这不是因为一年来子桓哥主动联系我了嘛!子建你能明白吗,这意味着,二哥他不生我气了,对吗?”

曹植阴阳怪气道:“二哥还有没有气我不知道,反正某人夜夜抄录他的《莺赋》练字我是知道的。我看你就是——”

“就是什么??”我哭笑不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那篇赋文却是写得凄美极了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子桓哥都是敏感多情的人,春去秋来,人命无常,怎不许我顾影自怜呢?”

“哼,总有一天,我会写出比二哥更好的感伤赋的!到时候定让你更佩服!”

我捂住曹植的嘴:“别,别,我宁愿,你永远写不出这样的东西,子建……”

曹植轻笑,握紧了我的右手,让我也在桂花树下坐下。他跟变戏法似的,突然从袖口中掏出一只毛茸茸的小黄鸟来,那雏鸟羽翼初生,蜷缩成球,绒羽中还夹带着几根细草。我惊讶不已,忙接过捧在手心。问过方知,这是曹植刚在堂前笼里偷取出来的。

我压低声音笑问:“廊里挂着的鸟笼,都是谯沛各族子弟献给子桓哥的玩物,这种金色鹁鸪更是罕见,你偷偷送给我,就不怕二哥生气?”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翩翩者鵻,烝然来思’,我有令物,以燕乐嘉宾之心。”曹植只是轻飘飘地念起了《诗经》的句子。

鵻即古书上的鹁鸪——那是一种天将雨或刚晴时常在树上咕咕叫的鸟儿。而我姓崔,“隹”本指鸟儿。曹丕作《莺赋》自伤对曹操的宠爱患得患失,而他曹植赠我黄鵻,分明有教我幽暗之中逢遇光明之意。是啊,我崔缨本就该是山里自由鸣嘤的鸟儿啊,将来会有羽翼渐丰,飞出乔木林的那一天吗?

我湿了眼眶,却干涩得流不出泪,更不想再落泪,于是硬是鼓足勇气问曹植:

“子建,这只黄鸟既是赠我的,那将来我将它放飞了,你也不会生气的,对吗?”

“那当然!”曹植望向秋高气爽的天空,“飞飞摩苍天,那才是归鸟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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