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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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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骨(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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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泛黄的纸片从书页间滑落,静悄悄地躺在地板上,我低头去捡,目光即刻被一行工整的行楷字吸引:

从白骨堆里爬起来慷慨悲歌

盯着这张纸片,发呆良久,我蓦然回神,忽而回忆起两年前的课堂时光——

我的第一位古代文学老师,是名极富个性的女先生。她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气质如兰,最爱穿一身淡雅的旗袍。授课时目光炯炯,声音虽柔和纤细,讲到重点时却铿锵有力。从先秦滥觞讲到魏晋风流,我都能深刻感受到她对古人分明的爱恨。当讲到汉魏之际的建安文坛时,她的感情尤为热烈,情绪激动地为同学们阐释“建安风骨”之内涵,末了,一言以蔽之,即是“从白骨堆里爬起来慷慨悲歌”。

我那时,并不熟悉什么“三曹”、“七子”,也不会区分“建安风骨”和“魏晋风流”。

我只在桌前托腮转笔,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萧索凄凉的乱世郊野图来,心底还在好玩似的默念:

哎——枯藤老树昏鸦,白骨荒冢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念完就呆呆地幻想曹刘孙三分天下的旧事,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用黑色中性笔,在随手撕下的纸条上,一笔一画地把那句记下,最后夹在作品选里,“建安之杰”曹植那页。

我没有想到,这正是我与建安文学缘分的开始。

漫漫丛书,经史子集,卷帙浩繁。

两年的文学史专业课,从先秦诸子散文,到明清笔记小说,我领略过屈子骚赋之横绝,也曾在唐诗宋词前望洋兴叹,却最留恋魏晋南北朝文学这片璀璨星空:三曹、七子、蔡氏,独树建安风骨之帜;阮籍、嵇康,明曜正始文坛的双子星;三张、二陆、二潘、一左,于晋世各放异彩;大小谢、陶公、鲍照、庾信,粲溢古今……

而被钟嵘在《诗品》中评为上品第一的曹植,像一轮凄清的明月,最令我心动。

“从白骨堆里爬起来慷慨悲歌”,这些词语像是特意为他组合成句似的。

你相信吗?我崔缨和曹子建,看过同一轮明月。

当我明白过来这个事实,才发现有多么不可思议。

与曹子建的缘分,离不开他那篇横绝于绝世的《洛神赋》。

少时始为历史课本上顾恺之古画惊艳,后因习赵体书法又觉字字珠玑、字形极美,再感屈原香草美人故事,于是思绪翩迁,想见书画结合处那落魄王侯的风姿、那世所遗忘的神女之丽容。

后来到大二,我才得知,我所敬爱的人儿,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

帝家诗子,诗家帝王。

这是山东东阿县鱼山子建祠门柱上的一对楹联。

清初诗人王士祯尝论:“汉魏以来,二千余年间,以诗名其家者众矣。顾所号为仙才者,唯曹子建、李太白、苏子瞻三人而已。”

起初,我并不清楚自己缘何为曹植所吸引,渐渐才明白,我喜欢上的,不止是他这个人,更是中国人的精神——一种温良的品质。

始因才名,敬于文思,感为遭遇,终于人品。

人们常说,诗意是失意时的铠甲。

我将信将疑。

其实,真正认识曹植这个人,已经很晚了,迄今不到三年。可当我翻过《曹植集校注》最后一页,我就知道,一切都不晚,一切都是缘分注定——我人生的这个贵人,在最迷惘昏聩的大二上学期出现了。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我崔缨就是那只误落尘网的麻雀,迷失方向多年,直到有个手持利刃的少年,割破世俗的罗网,将我救出。

“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夜,在寝室一字一句读着《洛神赋》时饮泣吞声的自己——我是何其幸运,才能在茫茫人海遇见他啊。

你爱香草美人吗?

纯真善良的曹植当然爱。

洛神就是他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纯真唯美的理想化身。

也许,只有困在笼子里的鸟儿,才会做关于蓝天的美梦吧。

可有些鸟儿是不能被关在笼子里的,因为它的每一片羽毛都粘上了自由的光辉。

真正的勇士,即使孤身自处时,心底也会呼唤起千军万马。

常人印象里,似乎只有一个吟咏《七步诗》的曹植形象。可对我而言,“曹植”二字已重若千钧,那是支撑我考研的最强力量——我一直很想,考研去山东东阿,去拜谒鱼山曹植墓,去看看他,去陪陪他,哪怕只有三年。

他是最爱“翩翩”一词的潇洒公子,也是怀瑾握瑜的落魄王侯。他满足了我对“温润如玉”所有的想象,因为他我才真正开始接受儒学。亦是曹植迷人的儒士风度,深深吸引我朝着中国古代文学的幽径走去,自此跌入古籍瀚海之中。

备考期间,读他读过的书,念他念过的诗,那种微妙的感觉就像是隔着时空无声对话,只有泪眼婆娑。

曹子建,我熟悉你的一切,熟悉你的文,熟悉你的人,熟悉你的事,就是偏偏无法真正熟悉历史上的你。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与你灵魂共振,人生之幸;徒留我隔空单望,哀不可言。

我相信,只要有一日我走进鱼山那个绿树成荫的陵园,就一定能感受到一千八百年那你曾存在过的气息,就一定能听见你曾听见的空山梵呗之音。到那时,我靠在你冰冷的陵壁上,恍惚间,就能隔着千年时光与你对话。

那时我该会有多幸福啊。

崔缨啊崔缨,只怕生生世世,你都将为他倾倒了。

夜深了,我一如既往地把《曹子建集》放在枕边,盖上被子后,仍伸出手来摩挲着书页,许久才合上眼。

也许每个理想主义者心里,都有一个香草美人式的“洛神梦”,而这个梦,旁人懂不来,现实也夺不走。它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深埋泥壤,需细心灌溉。外人并不见得有多看好它,可它的主人相信,总有一天,它会茁壮长大,成为一棵可以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

请永远不要叫醒,一个住在洛神梦里的人。

她是幸福的。

她也许,正在孵化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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