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的魏辰安，出了名的挑剔矜贵，儿时便如此，及冠后照旧如此。 也就嘴上嚷嚷得厉害，什么苦都不愿吃，回头一看，他分明什么苦都吃得下。 “好歹是出锅头一碗，公子仔细着，吹吹热气。” 魏霆不说话。 “……那属下回头先放一放。” 魏霆这才面色稍霁：“嗯。” 露营难逃天寒地冻，刮风紧得厉害，约摸等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米羹便凉了些，正好入口，魏霆将就着用了一碗，便撂了不吃。 “公子接下来打算如何？” 周遭幽林重重，映入眼底，魏霆垂眸。 “承蒙林氏娘子相托，自是该回京筹谋，为来日迎她入京，扫平一切阻碍。” 这倒是在商昆的意料之中。 “公子这是……？” “少则三年，多则五载，这病秧子我当得也够久了，不妨便叫那位看看，究竟谁才是病猫。” 商昆初闻这话不觉如何，却又想起来逗留行走于瑞王府时风闻的传言，难得笑了笑。 “这通一闹，瑞王府上下都晓得您竟是个暴戾的脾气，好端端的侍婢，分明是救了郡主的恩人，到了公子手里硬是折腾去了半条命，谁敢打量着您是病猫。” 魏霆想起那几日地牢里的境况，只怕余玉确实是元气大伤，不由默了一瞬。 “先前始终不敢笃定，非得她亲口承认才好，若好说歹说，叫她早早看明白了这企图，恃身份而骄纵，可就难办了。” “左右这许多年过去，当初的孩子模样早变了，无人见过林施如今的模样，若随随便便一女子动了心思冒充，岂非坏我大事？” 见他神色不愉，商昆有心宽慰：“林氏一族亡得太冤，林娘子年少没落，公子顺势助她，也不失为善举。” “……但愿如此。” 魏霆忆起余玉从前死不更改的模样，只怕她正是心口如一，再也不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了。 广陵林氏的嫡长孙女，聚阖族万千宠爱于一身，岂可遭受如此折辱？ 一朝在他这里松了口，从前隐姓埋名，咬紧牙关死撑过去的那些岁月又算作什么？ 助她？只是说得好听。 追根究底，是他贪念上了广陵林氏的声望，试图借当年林氏灭门案震动天下士子心的余威，助自己成事罢了。 他唯一能补偿余玉的，只有为林氏求一个公道，再将她推上高位，受天下文人敬崇。 “查查广陵林氏在朝中的姻亲，择出些能出入殿堂的重臣，回头拟个明目与我。” 商昆正舀来一碗热乎乎的米羹，欲要饮了暖暖身子，闻言停了一停，问道：“何故还要寻这些姻亲人家，公子方才不是说，无人见过林施现如今的模样吗？” 魏霆淡淡反问：“旁人不识得林施，林施也不识得自家的姻亲吗？” 商昆立时明晓：“喏。” 眼前火焰热烈晃眼，不安分地蹿动跳跃，映得魏霆面上忽明忽暗，神情寡淡之余，又带有些恍惚之色。 他到底是自私的。 自私又如何呢？ 看看眼前的当道之人，皇帝独尊，皇权至上，挥洒雷霆雨露，文清生为武将，不知造下多少无辜杀孽，余玉一介娇弱女子，在红尘里摸爬滚打挣扎求生，也曾害死张源一家，便是温婉可亲的魏辰瑛，细腻
之处亦有心怀利刃之时。 这世道便容不得心怀仁爱之人生存。 你想当圣人？ 那便睁眼看看，这世人可否领你的情？ …… 恍然睁眼，仿佛身处地狱，业火燃燃。 利刃冰凉，像忘川之上覆的一层极寒的冰，冻伤了血肉，痛碎了骨头。 鞭声厉厉，与血肉相撞，灼痛了一身皮肉，这仿佛是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总有数不尽的酷刑，她想张口，却徒然空空无言，惹得急汗如雨下。 “不……救我……” “不，我不是……” “我没有，我没有忘，我忘不了……” 无尽的黑暗，待她慢慢习惯，一切却又崩溃塌陷，一如张燕燕上吊时反而压断了房梁，模糊不清的破乱当头一棒，砸得人晕头转向。 “从今以后，这便弃了姓氏，以字为名，唤尔一声余玉吧。” “余玉，林氏覆灭，这世上再也没有林施。” 外祖父的下属最初唤她一声余娘子。 可是…… 她的外祖父，曾任通州刺史长达七年，出身春临孟氏，现今春临郡中淮阳侯的叔父，孟钧。 孟钧道：“她无姓。” 后来，她被唤作玉娘。 她自小身娇肉贵，享的是富里贵，吃不得贫中苦，外祖父便打发她跟随一名曾在西州任为先锋的老兵，习强身健体之术，练得身姿轻盈，略通骑马拉弓，精湛之极可驾马开弓落雁，她不觉苦，倒乐得学，外祖父便依她。 外祖父身边追随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位老伯照应他们祖孙二人，外祖父总叫他老柏。 不是那些年迈的叔伯们不忠心，是外祖父说，人老了便该回故乡去，这叫落叶归根。 她一日日长大，豆蔻年华逝者难追，草草挨过及笄之年，二八年华已成往日，蹉跎到二九年华，竹屋七尺后立了碑，她终于孑然一人。 那日，晨露霜重，冻弯了草叶的腰身。 “柏阿伯，你要走吗？” 老柏没有说话，只是护送余玉走了最后一程，最终在一家医馆前停下。 他递给余玉一个小包袱，里头有通关文牒，与少许银钱。 “好好活下去，保重，玉娘子。” 说罢，他便走了。 余玉没有推门而入，只是转身凝望着老柏缓慢离去的身影，定定站在门前。 她知道，老柏今日便会自尽。 外祖父子时三刻过世，临终前，他曾深深看了榻前杵立的老柏一眼，声音苍老嘶哑，像是灌满了黄沙：“幺娘，今夜过后，这世上再无人知晓你的下落。” 眼前光景转换得千奇百怪，早已分不清虚虚实实，一时是阿爹阿娘被血糊满的面庞，一时是外祖父的盛极的怒容，一时又是形形色色的人生过客。 “幺娘……走！” “为何不听外祖父的话！” “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燕燕！” “小妹，阿姊死了，为什么她们还要笑我，我连死也那么可笑吗，为什么？为什么！” “是你，都是你，是你害了我阿爹，是你害了我们！” 做余玉太痛苦，做林施太耻辱，或许真的只有死去才是最好的吧？ 但她不能这样
死去。 她若死了，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逃亡路上何其凶险，天知道，他们要躲避的根本不是所谓无中生有的“仇家”，而是各地官府中人。 官府的人不见兔子不撒鹰，除非见了尸体才能复命。 老柏为了昔日公家，舍了女儿，到最后也舍了自己的性命，只为求余玉一线生机，一世安稳。 可悲啊可悲，天不遂人愿，这些人到底是失算了…… 她永不能遗忘那个令人绝望的声音。 “别出声，别害怕，阿叔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开春了，衣裳就该穿得薄些。” “对对对，听话，好孩子。” 那无数个害怕到无法出声的夜晚，令她生不如死。 她反抗不了，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男女之间力量的差距悬殊。 那些下流的抚摸，恶心的触碰，时而的亲吻，她禁不住地发疯发狂，她恨不得拉着高德去死，哪怕一起下地狱！ 她想杀人！！！ 这滔天的恨意，杀戮的欲望，统统日渐高涨！ 她恨不得放干高德的脏血！！生啖高德的臭肉！！！ 她每每沐浴时总要发狠地搓洗身体，她还是觉得脏，她伏在浴桶边沿上哭，发狠地拍打水面，击得落了满头满脸的水。 这身体满目的脏，满眼的伤，叫她怎么不能这么恨？凭什么不能这么恨！ 所以，她有什么错！！ 她不管不顾，闭眼狠狠一挥，眼前张源与张燕燕狰狞的面孔仿佛云烟般被挥散。 “啊——！” 余玉猛然惊坐起，满面的泪早已凉了，丝绸质地的衣襟被点点咸湿印透。 听闻卧房中有声音，有人打帘进来。 “林娘子醒了？” 余玉定睛一看，却是怔怔望着来人的脸，久久未曾言语。 “林娘子怎的了，可要奴婢服侍您用些水？” 房中炉火融融，正温着一只双耳银壶，那侍婢倒出一碗黄澄澄的汤水，恭恭敬敬递与了余玉。 “里头搁了些蜂蜜，料想林娘子会喜欢的。” 余玉闻言，当啷一声，手中瓷勺打在碗沿上。 “我这身子，对蜂蜜有些不适应。” 侍婢颇有耐心，托出手去要接：“奴婢晓得了。” 这倒是个伶俐的，看出她眼下心情不愉。 任谁来说，大病初愈，噩梦缠身，醒来后第一个瞧见的人，居然与自己长相有几分相似，思及个中用心，谁又能心情大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