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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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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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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余玉,我只是余玉,”衡量了许久,她才勉强开口,却一再强调,“倘若我真是你口中的广陵林氏女子,我早便不容自己苟活于世。” 魏霆闻言,抱胸冷笑,却不出言打断她。 “前年,我外祖父于寒冬腊月里去世,我孤苦无依,我便……我便被送进了当地有名的医馆里,成了坐诊大夫张源的药徒,张源师承一代杏林高手,是个宅心仁厚的人,他待我很是不错……可是,他有个师弟,叫作高德。” 魏霆静静坐着,听着她句句平静地阐述,听到这个人名时,却不禁于唇齿间细细琢磨起这个名字:“高德……” 瑞王调出的卷宗,他彻头彻尾看了数遍,这么个要紧的人,他绝不可能有所遗漏。 莫非,是官府背地里搞动作? 魏霆右手以肘撑住下颚,左手轻巧地搭在香椿木制的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扣击着,笃笃声响回荡在空荡寂静的地牢中,仿佛敲在了旁人的心头上。 这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继续,别停。” 他的心思叫人捉摸不定。 “高德为人荒淫,医术不精,在外挣了一身骂名回来,张源念及同门情义,便收留了他,我日日跟在张源身边做事,他也亦步亦趋地跟着,时不时对我照拂有加,日久见人心,我知他生了恶意,奈何张源心肠实在柔软,加之他弃疏就亲,对此事置之不理,终于,除夕夜里,我因年关事多劳累,抱了病,我以为是着了风寒,用饭时他从张源处得知此事,夜里便潜入我房中,他拿了一团破布封口,撕了我身上长裙,却见衣裤染血,知我是……” 余玉忽然停顿了下,眼珠略略一转,只见地牢中三三两两的人,正前方坐的魏霆面露不耐,她终归难逃赧然,声音低低:“我来了月事,他贪图享受,只能作罢。” 不知为何,众人尴尬之余,纷纷松懈下了一口气,偏偏余玉语调平静,又慢吞吞的补充道:“此事办不得,他自有旁的事可做。” 魏霆一时低了头,他的手将抬未抬,似是想说些什么,余玉却心一横,闭着眼继续说下去。 “他……隔着衣裳摸我,打我,直到掐出淤青,若非张源的女儿来我房中送治伤寒的汤药,他不会停手。” “那夜后,我躲不过他,但凡我有落单的时候,总能遇上他对我动手动脚,只是我门窗上锁,他再也没能进我房中,这样的日子,我足足挨了一个月……” “直到,他在外头吃醉了酒,寻了花娘的晦气,被人轰出来,白日里便尾随我进房,他没再动手动脚,只是抽出他平日里鞭牛用的皮鞭,成股的抽在我身上。” “我也曾是江南人户娇养的女儿家,根本受不住,哭到日头西转,太阳落山,张源称得上是我半个师父,他却愣是对我的叫喊不闻不问。” “……所以,你杀了张源父女二人,还有高德?” 余玉嗓音冰凉沙哑:“我只要高德的命!” “你道张源如何死的?”她的情绪骤然激烈起来,“他是被他自己蠢死的,愚不可及!” “他们兄弟二人中秋赏月,酒兴正酣,酒窖空空,他们遣我去酒家打两壶桂花酿,醉得连酒钱都多给了二两银子,我买了两壶酒,一壶下了毒害鼠蚁的药粉,我愿意体谅张源,他不帮我是情理中,真正的恶人是高德。” “张源的医术是出了名的高明,药粉低廉,气味刺鼻,他岂会察觉不出来?是他那好师弟让酒,他对我心中有愧,竟喝了,过后,高德也喝了那酒,他们都被毒死了。

” “慌乱中,我推翻了烛台,大火烧毁了药馆,可惜南乡多雨,大火烧了一半,也留下了些许罪证。” “至于张燕燕……她是上吊自杀的。” “上吊自杀?”对于此事,魏霆有些意外,“你逼的?” “不是。” 余玉低下头,逃避开魏霆的目光。 “但这兴许,还是要怪我吧。” 无数个夜晚,午夜梦回之时,她总难以忘记张燕燕死时的模样,她对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怨气,她脑子不好,心却是痴傻儿一般的好…… 一场大火,烧毁了那个女孩的家,也烧毁了她的一生。 余玉初次在医馆的药堂里见到张燕燕时,只觉得无比惊奇。 在南乡,她自小接触的人儿,都是蜜儿里头养出来的,芙蓉面,杨柳腰,娉娉婷婷,高雅天成,哪曾见过身形如此肥硕的女子? 张源那时站在一旁,见余玉只是打量,眼底却并无讥笑之意,真是难得,顿觉宽慰,轻轻拍了拍余玉的后背,温声说道:“小玉,这是燕燕。” 余玉正正经经福身见礼:“见过燕燕阿姊。” 她姿态自如,举止大方,笨拙不足的张燕燕同她站在一处,简直被比成了莫大的笑话。 张燕燕直勾勾盯着余玉脸上看,一直到余玉惴惴不安昂着下巴望向张源,她才慢慢地喊了一声:“阿妹。” 张燕燕天生胎里不足,三岁了说话还不利索,七岁时,她的娘亲嫌家道艰难,女儿不慧,便卷着家当悄悄跑了,将发烧的女儿抛在家中,彼时张源日日外出看诊,成宿成宿不回家,等到他发现烧得不省人事的燕燕,早已晚了,她被耽搁得生生烧坏了脑子。 不久后,这世上多了一位精善小儿病症的名医。 张源身为男子,照顾女儿不便,同时更也惧于面对痴傻了的女儿,便买了名老嬷嬷回来照看着,那老嬷嬷最好赌牌,从不注意张燕燕的食类调理与食量控制,多吃一些粗粮面食,到了及笄之年便发胖得厉害,人人背地里道她肥笨痴蠢,眼看同龄的小娘子都有媒人踏破了院前门槛,痴傻的老姑娘自然无人问津,张燕燕被一直留到了二十有一。 余玉从没想象过,真的有人从一生下,到死为止,无时无刻不在被人耻笑,张燕燕这半辈子都活得像个笑柄。 那一夜大火,余玉神情恍惚,跌跌撞撞绊倒在门槛后,彼时身上春衫单薄,地上多沙砾,两个膝盖擦出密密的血点,余玉匍匐在地,奋力撑着身子,手掌磨见了血。 “小玉……”这时,一只肥笨蠢拙的手静静伸到她眼前来,声音亦是木讷迟钝的,“起,起来。” 余玉见了她,心里没由来地惧怕无比,她弯着身腰慌忙爬起。 张燕燕凑近了余玉的脸,左看右瞧,不知在打量些什么,忽而一指余玉手心,摇一摇头,头上胡乱盘的双环都晃散了大半,瞧着疯癫又滑稽。 “太脏。” 余玉低头,抬起胳膊,手心一翻,原来是相对柔嫩一些的掌心破了皮,鲜血凝得有些发黏,粘了满手的沙土。 张燕燕二话不说,一把拉过余玉手腕,捞起垂落的衣袖,“给你擦擦。” 余玉怕她怕得无所适从,连声道谢也说不出口,嘴唇直打哆嗦。 张燕燕脑子被烧坏了,反应比寻常人慢,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平静地站在这间正燃着熊熊大火的医馆前,一如往日,好心地帮余玉擦拭掌心处的沙土血迹。

> 最使余玉痛苦的,是张燕燕不知何时才能意识到,她的人生彻底毁了。 怎么办? 不知是因着麻布擦过伤口,还是心肝揪作一团,余玉急出了一额头的汗珠。 这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她语不成调,弱弱唤了一声:“燕燕阿姊……” 张燕燕没听见似的,像是发觉了余玉的紧张,还以为是自己弄疼了她,手上的动作极其轻柔。 一个体态如此粗壮难看的女人,却能如此小心翼翼,甚至足以胜过那些费尽心机的官家贵女伪造出的温柔与耐心。 余玉忽然觉得自己没有颜面站在张燕燕面前。 膝盖一软,她颤巍巍跪倒而下,殊不知腿脚更软,她直接跌坐在地。 眼前没了余玉作遮挡,冲天大火汹涌势凶,刺芒尖锥一般,不容抗拒地映入张燕燕乌黝黝的眼底。 她不解:“火?” 余玉忽而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蠕动。 “着火了……阿爹在!” 她像是糊涂的人乍然得了清醒,疾风般一个箭步就要冲入火海,余玉犹自浑浑噩噩半跪在地上,阴凉寒意透过石砖传到膝盖,深深刺痛到髓里。 张燕燕的脚步忽然停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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