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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春梦太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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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缘的周木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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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正式上班。 刚一上班没多久,单位大院里就迎来了一支敲锣打鼓、穿红戴绿的拜年队伍。本来居高临下地欣赏一下免费的拜年表演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但是听着渠玉晶和吕翔宇、刘宝库的插科打诨和嬉笑怒骂,桂卿的情绪慢慢地变得不再那么高昂和激动了,甚至偶尔还有些沮丧和颓废的意味。此刻,他的脑子挂念的是家里初九就要忙活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在老家拆屋盖屋。要逮鸟必须得先扎笼子,要娶媳妇必须得先盖屋,这是走遍天下都颠扑不破的真理。他爹娘年前年后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都在家里操持着要把坐落在村子中间的老屋拆掉,给他盖一套新房好娶媳妇。给儿子娶媳妇历来都是天大的事,当老的怎么着也不能等闲视之。 他听办公室的人杂七麻八地胡扯了一阵子,眼见着单位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和刘宝库说了一声,然后就回家了。 他在村子西头不远处下了小公交之后,就开始迈开大步往家里赶,他希望早点回到家,这样就能帮着家里多干点活尽尽心了。 虽说春节已过,气温已经整体开始回升,天地万物也都准备着要把积蓄一冬的生命能量尽情地释放出来,但是毕竟那种百花盛开、暖意融融的日子还没有真正到来,所以眼前的山野里依然还是一片萧索和颓废的景象。除了出入村庄的主路之外,在旁边几条通往各处的简易小路上,由行人踩踏和车轮碾压所形成的三条生硬的深沟把路上枯黄凌乱的杂草齐整整地划分为两条长带状,并一直向充满诗意的远处延伸下去,就像两条没有尽头的毛驴的鬃毛一样。小路两旁随处可见用碎石块巧妙垒砌的各种形状的堰坝,顽强不屈地不事张扬地守护着村民仅有的那点瘠薄的红山地。堰坝的缝隙里往往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酸枣树和瘦骨嶙峋的野草,特别是那些带硬刺的酸枣树在堰坝上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屏障,阻止了牲口和顽童对田地的侵犯。间或有几株桃树、杏树、花椒、核桃、大枣之类的果木零星地点缀在田间地头,让人不禁对即将到来的盛春充满了希望和期待,因为有些枝头的花芽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开始日甚一日地鼓膨起来了。放眼望去,樱峪水库里那一汪蓝盈盈、灰蒙蒙、绿丝丝的水面上倒映着微云浮荡的蔚蓝色天空,让人不禁想要投入它的怀抱去涤荡一下自己业已肮脏的身体和心灵。 当桂卿正满怀喜悦地一边往家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欣赏着满湖初春的风景时,突然发现右前方不远处有人在那里烧纸上坟。他在心里疑问了一下,感觉有些不大对劲,谁会在春节后正月十五头里上坟呢?那人虽然蜷着身子蹲在一座枯坟前一心一意地给老祖宗烧纸,但还是能很容易地辨别出他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人,而且不像一般的村民那样和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融合得那么协调和自然。很显然,那人要么不是本村的人,要么是很久不回本村的游子。 他忍不住好奇,又往上坟的人那里多走了几步想要上前看个清楚。因为爷爷的坟头也在附近,所以他不仅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反而认为自己的行为很有道理,很符合当时的情景。待大约走了十几步之后他才猛然认出那人竟是村里出去的大人物唐建华。 “哎,他不是被抓起来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他呢?”他虽然本能地起了疑问,但一时半会却又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况且他又不是那种精于刨根问底的人,“难道说他被放出来了?” 不管他怎么想或者怎么猜,反正有一点是非常肯定的,即眼前这个上坟的人千真万确就是唐家的老大。他立即停住了脚步,不再装样子往前走了。他想,既然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那就没必要再去打搅人家了,他和人家又不是很熟悉。于是,他又朝那边匆匆地看了一眼后就又回

到进村的主路上来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管不了那么多的闲事。这一路上他怎么都忘不了唐建华那骆驼般长大的身躯以及那蜷缩着身子埋头烧纸和哭泣的可怜样子,并且在恍惚间觉得那个上坟的人好像就是他自己,虽然他没有人家那个本事,也和人家没甚要紧的关系。 “对,他肯定是哭了,”他默默地想着,进而鼻子根一酸,接着又叹了一口气,不禁无限同情和可怜起身后那个高大威猛的,甚至可以说是英气逼人的老味横陈的山村硬汉来,“不然他的身子不会是那个样子,老是左右颤抖甚至上下起伏的。想不到一个有头有脸的钢铁汉子也会有独自流泪的时候,人生真是太滑稽了。” 待他进家之后,赫然看见本村的周木匠正一个人在院子里忙着打门窗口呢,于是就知道了爹娘这会子肯定在老房子那边忙活着呢。因为电锯声很响,并不方便说话聊天,所以他向周木匠笑笑之后并没有和其多说话,而是直接就帮着干起活来。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喜欢直接动手干活而不是逮着机会就卖嘴,他特别讨厌华而不实这个词。 周木匠差不多和张道全同岁,他个头虽然不高,但是整个人却长得比较敦实,而且满脸都是黑红色的粉刺,所以看起来显得特别朴实厚道,一看就不是那种又滑又刁的人。多少年来他都是村子里唯一的木匠,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会用到他,算是北樱村里的小能人了。只见他乌黑的头上布满了白色的碎木屑,浑身上下都灰头土脸的,一边的耳朵上还夹着一支红色的秃头铅笔。他看见桂卿之后咧着大嘴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就埋头用电锯破小料了。一个很神圣的工作,必须得拿出十二分的认真来才行。 因为周木匠和桂卿是平辈,在家里又排行老四,所以桂卿就喊他四哥。他这个人性格非常随和,脾气比较柔顺,说话总是蔫蔫乎乎文绉绉的,桂卿没事的时候很喜欢和他聊天。等到刺耳的电锯声终于停下来,院子里也骤然安静下来之后,桂卿就和他不紧不慢地聊起来了。 “我要是不上班的话,真想跟四哥你学干木匠活啊。”桂卿带着敬佩和羡慕的语气恭维道,脑子想的却是木匠皇帝朱由校。 “嗨,你学这个干嘛呀,”周木匠用憨厚朴素的腔调说道,他当然也很喜欢和桂卿这个老弟聊天,这个是没说的了,“不光又脏又累的是个出笨力的活,有时候没活干了连饭都吃不上,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一年辛辛苦苦地忙到头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 “我觉得还是恁这种在公家单位上班的好,”随后他又夸起桂卿来,“至少是旱涝保收啊,还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多好啊!以后俺家的小孩要是能有你这个本事就好了,我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 “上班也有上班的约束,”桂卿随即客气地笑道,心里却感觉非常高兴,他也喜欢被人奉承和夸奖,“不像你这么自由,有活就干,没活就歇着,谁也不能怎么着你。反正我觉得干恁这行很有意思,虽然说也是出力的,但是出的都是巧力,还能锻炼脑子。” “哎,四哥,你知道吗,”说着说着他又开始谝能了,“明朝有个天启皇帝,叫朱由校,他就特别喜欢干木匠活,而且干得还特别好,甚至连当皇上的事都忘了,把主业变成了副业。” “噢,我也听说过这个事,”周木匠温和地回应道,他总是喜欢实话实说,年纪越大越这样,“不过人家总归是皇帝啊,天生的富贵命,干木匠活那纯粹是消遣着玩的,当皇帝才是人家的正经事。咱呢,就是靠这个吃饭的,性质明显不一样嘛,根本就不能放在一块比。” “我这个人天生就不喜欢和人耍心眼子,”桂卿边忙边说着,似乎真的在老家找到了知音,“也不喜欢搞人事关系,就

想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捣鼓点这琢磨点那的,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有意思。” “大弟,你的脑袋瓜子这么好使,干什么不都和玩似的呀?”周木匠嘿嘿笑道,既有恭维的意思也有羡慕的意思,“就说我干的这个木匠活吧,只要你愿意下功夫学,我保证你不用半年就能出师。” “哎呦呦,俺四哥又开始嘲笑我了,”桂卿这回知道谦虚了,尽管他和四哥也不外,说起话来根本就用不着虚情假意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啊,我也不过是瞎能罢了,你才是真能啊!” “唉,兄弟,恁四哥我再能也没能到点子上去啊,”周木匠亦非常谦虚地回道,看来人与人之间对脾气还是很重要的,不然的话聊天不会拉得这么顺利,“你没听人家说吗,铁匠冒冒烟,就顶木匠钻三天,我干的都是些笨活和粗活,挣到手的钱寥寥无几,我就算是图个快乐吧,谁叫咱别的本事没有呢。” “四哥,你肚子里的稀奇货一直都很多,”桂卿顺便央求道,很有点娇憨可爱的样子,“你再给我讲讲一些好玩的故事吧,反正我闲着也挺无聊的,听你讲讲课还能增加增加见识,你觉得怎么样?” “嗯,我肚子里那点东西全是跟俺师傅学的,都讲熟腾了,你还想听?”周木匠随口问道,当然也是做好要讲的准备了。 “行了四哥,你就别谦虚了,快讲吧!”桂卿催促道。 “那行,我就给你讲讲这个鱼胶的来历吧,”周木匠随后便应景一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起来,整个圆脸盘看起来都笑嘻嘻的,充满了普通劳动者特有的快乐和荣耀,“以前还没发明现在的白乳胶些玩意的时候,木匠粘东西都是用的鱼胶。据说木匠的祖师爷鲁班,当初他老人家的唾沫就能用来当粘合剂用,而且呢粘合效果特别好。后来他的徒弟出师的时候,就想着要把他的这个绝招学会。鲁班明白了徒弟的意思之后就说,要学这个也很简单,你只要张开嘴接着就行。他徒弟于是就张开嘴等着,这个时候鲁班一口浓痰就吐到了徒弟的嘴里,然后让他徒弟马上咽下去。那个徒弟根本就没想到鲁班会往他嘴里吐痰,所以差点给恶心死,但是当着师傅的面又不敢把痰直接吐掉,于是就把痰含在嘴里悄悄地退出来了。等他出门走远了,来到一个小桥边,他才敢把那口痰吐到桥下的水里边。水里的鱼吃了鲁班的痰,鱼肚子里的鱼鳔就能用来熬胶粘木头了,这就是鱼胶的来历。而他那个没有悟性的徒弟呢,因为嫌师傅的痰脏,所以就没学会鲁班的绝招,从那以后鲁班用唾沫粘木头的绝活就失传了。” “嘿嘿,这个故事应该是专门教育那些学徒用的,”桂卿很自信地试着总结道,“省得他们在师傅面前狂妄自大,不知道天高地厚。” “是,就是这个意思,”周木匠就是老实,他憨憨地笑道,脸上挂着幸福而满足的神采,“以前不管干什么行业,包括石匠、铁匠、篾匠、剃头匠、泥瓦匠,还有走街串巷卖野药的、算卦的、相面的、看宅子的等等,甚至就连当乞丐要饭的都得正儿八经地认完师傅才能学艺,不然的话根本就学不到真功夫,所以说各行都有各行的道道。” “噢,这里边还有这么多的门道啊!”桂卿叹道。 “那是啊,你就拿木匠这个行业来说吧,你知道什么木料适合打什么家具吗?”周木匠问道,聊天的兴致也更浓了。 “我哪知道这个啊。”桂卿笑了,正如四哥所想。 “我给你说啊,”周木匠毫无保留地传授道,就知道眼前的小伙子将来不会学木匠活,“你就记住‘枣脊榆梁杏门香窗,楝子嫁奁椿木床’这句话就行,基本上就能懂个差不多了。枣木做脊柱,榆木当房梁,有‘早积’和‘余粮

’的意思。杏木做门,香椿木做窗户,有‘幸福之门’和‘书香门第’的意思。楝子木打嫁奁,有‘恋子’的意思,这些搁过去都是有讲究的。” “噢,那椿木打床总不能代表春床的意思吧?”桂卿开玩笑道。 “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呀,”周木匠一边不急不躁地干着活,一边清了清嗓子后向桂卿娓娓道来,和个尽职尽责的乡村教师一样,“为什么要用椿木打床呢?说起来这里边还有个故事呢。” “说是当年刘秀落难时,”他摆开架势讲道,嘴里有话说,干起活来手上自然也有劲了,“被王莽这家伙追赶,他正好逃到了一户农家。刘秀吃饱饭之后,看见农户一家人愁眉苦脸的,就问他们怎么回事。那个老农就说了,他儿子马上就要结婚了,可是连一张像样的床都置办不起,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刘秀就说了,这好办,你们准备好木料就行,我今天夜里就给你们打出一张床来。当时那个老农家里只有一小段香椿木,就凑合着拿给了刘秀。刘秀夜里关上门就开始忙活起来了。老农不放心呀,同时也觉得奇怪,就在门外偷看,就看见刘秀手里拿着墨斗上的小木片,在椿木上来回地划着,木片划到哪,椿木就自动地裂到哪,没用多大功夫,一张椿木床就做好了。刘秀还写了一张小布条塞到木榫里。后来老农的儿子就结婚了,婚后第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第二年又生了对双胞胎。老农觉得很奇怪,就想起了刘秀夜里做床的事来,他把那个小布条翻出来一看,就见上面写着一首打油诗:刘秀走南阳,一夜打张床,两年生三子,个个状元郎。老农一看,那高兴坏了,于是就省吃俭用地供孙子读书,后来刘秀做了皇帝,老农那三个孙子也都考取功名做了大官。”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桂卿如痴如醉地听完四哥讲的故事后点头叹道,“四哥,今天要不是听你亲自给我讲这些,我还真不知道这里边的门道呢。你看,我又跟你学了不少东西。” “我就喜欢和俺兄弟聊天,”周木匠听罢接着回道,同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粉刺越发显得红润了可爱了,就像个还未接触到女人的毛头小伙子一样,“不光有意思,还跟着长学问,嗯,确实不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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