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轻入宠尽恩私，腰细偏能舞柘枝。一日新妆抛旧样，六宫争画黑烟眉。” 卫令姿思绪飘飞之际，一道歌声越过高高围墙。 女子的声音由远至近，悠远绵长。 “见两欢宫中人，皇后娘娘就当见到一个普通宫怨妇人便好。”见她目光飘远，姜嫣倒是语气如常，连眼睑都不曾抬一下，显然见惯不惯了。 卫令姿听着歌声渐渐清晰，细细品味着曲中意，心中隐约对歌声的主人身份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四人在一处落锁宫殿前停下脚步。 趁素画摸出钥匙开锁的时间，卫令姿环顾一眼两边不见一人，甚至在这座宫殿的宫道上连个侍卫都瞧不见。 随着两欢宫门被推开发出“嘎吱”的厚重声响，歌声戛然而止。 院中光秃秃没有植被花草，冷落萧索。 她们穿过一眼览尽的院子，立在宫室之外。 姜嫣站在卫令姿身边，直直对着宫室：“宸妃娘娘歌喉一展，余音袅袅，难怪能得先帝二十余年圣宠不衰。” 宫室之中，出来一个侍女，没有说话，反倒兀自比划着让人看不懂的手势。 朝着侍女出现的位置，被唤“宸妃”之人背对着窗边铜镜顾影自怜，有一下没一下梳理着自己掺着几丝银色的长发。 身处这荒芜宫殿，全身的显贵服制、满头珠翠格格不入。 那人连头也没回，缓缓悠悠扶正自己的钗冠，“本宫前些日子听到外头的册封祝乐了，真是吵闹。” 姜嫣独自接过食盒踏入宫室：“娘娘把这个月的家书交给臣女吧。” 对镜之人后背忽然僵直一下，转头看向姜嫣。 从这个角度，卫令姿才瞧清了她的面目。 她的面上被珍珠妆粉敷得如纸通白，大红的口脂与耳垂上的红玛瑙坠子一个颜色，黛色细眉下眼角细纹被遮盖了几层，还勾画出魅挑的眼线。就是不知怎地，额上的花钿描得不太匀称。 这是个拘身束地也不肯放弃骄傲姿态的妇人。 宸妃把姜嫣从上到下看了个遍才发现了卫令姿的存在，打量下来讽刺笑出了声。 “老天风向真是难测，夜里还吹南风，大白天吹起北风了。本宫也困惑，怎么你都封了皇后了，你那个母亲还不趾高气扬前来说道说道呢？” 讥完姜嫣，宸妃盯住卫令姿发髻上的凤钗，故意说道，“新皇后啊！可要小心点你的陛下，他可是孤星入命。寡情薄意之人，别被他利用了都不知道。” “喏，你身边的姜嫣姜姑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整个姜氏捧他登上帝位，结果连个后位都吝啬给她。” 姜嫣抵住宸妃的话语，平静开口：“宸妃娘娘省点力气，有口舌为臣女打抱不平，不如关心关心您的一双儿女，早些将家书给臣女。” 一句话直击到痛点，宸妃表情一变。 卫令姿冷眼一言未出，等着她们接下来的对话。 只见宸妃忽然反身，一把抱起身边铜镜，朝脚下狠狠砸了下去。 铜镜刹那破裂，镜面裂成三瓣。 突如其来的举动在众人意料之外。 “钱迢那个贱婢！本宫的铜镜模糊了，她一直不当回事。” 冲着姜嫣，宸妃咬着字眼道，“现在本宫要姜姑娘你……当下，即刻，亲自去给本宫换一面。” 看不过眼姜嫣被指使，
素画出言警告：“宸妃，适可而止。” “本宫未被废弃，还是先帝宸妃！区区臣子之女，本宫如何用不得？”宸妃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 姜嫣也不争辩：“姑姑，你随我一同去吧。” 素画听此，瞧着姜嫣的眼神露出几分担忧和心疼，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擦身一刻，姜嫣忽瞧了眼卫令姿。 隔着宫室的帘头，卫令姿静静看着。 宸妃一改方才的癫狂，换了一种温和的姿态：“别担心，她听不见说不出，也不会让本宫近你的身。” 这句话，引卫令姿的目光重新投向不远的侍女。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宸妃忽然作势朝着她的方向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都不待宸妃走出三步，那侍女便已经扣下了她的手臂将其拦下。 证明了她的话，宸妃往后退了几步，语气殷勤：“皇后，你是哪家大人家的闺女，本宫从前倒是疏忽了，也不曾好好留意过你。” 陌生的女人，怪异的做派，卫令姿和程璧不约而同都起了提防。 “帮帮本宫，他们囚了本宫的四皇子，还一直在利用本宫的家书，挟制本宫的徽儿在陈国为他们行窥谋之事。” 顾不得自己在这二人眼中有多奇怪，宸妃仿佛抓住根救命稻草，“你帮本宫救出我儿，本宫父亲门生众多，六部和宫卫里都有本宫的人，朝堂内廷，本宫都可以助你。” 她以至宠，为先帝诞育二子一女。 两个儿子，萧律废为庶人，萧衡被软禁，女儿咸宜长公主也和亲做了南陈皇后。 “萧彻封你为后，你的家世必然逊不了姜家几分。如有本宫相助，你定能压下姜嫣，稳坐后位！” “只要本宫的衡儿脱了囚禁得了自由，本宫就不必再受他们利用，本宫的徽儿就也不必被他们操控了。” 宸妃迫切至极，字字句句都是筹谋，却字字句句都在担忧她的那双儿女。 直到此刻，卫令姿才知道宸妃这样怪异的做派因何而来——她的消息停滞在了萧彻继位的时间点。 据她手中簿册记载，早在几年前萧彻继位时，朝堂内廷就经过一次大的清洗，再有这几年姜汲揽权，想来她口中父亲的党羽门生早就土崩瓦解了。 人走茶凉，她却还在大梦之中。 “本宫恐怕帮不了你。”卫令姿有些可怜她。 宸妃不理解她的决定：“你难道不想压下姜氏在宫中的气焰？你……” “本宫姓卫。”打断宸妃的幻想，是卫令姿眼下能为她做的。 “姓卫，姓卫……卫氏，你是梁国宗室女？” 宸妃喃喃思索着，半晌才醒觉过来，“不会，萧彻不会只为一宗室女弃娶姜嫣。怎么可能？” “本宫封号康华。两个月前，梁国便已向周国递上了降表。” 说到这个地步，饶是再消息闭塞，宸妃也该领会到了。 宸妃希冀破灭，表情呆愣，绕着宫室环视了一圈，整个人不可抑制癫狂而笑。 直笑得眼眶通红，面上湿润，还是无法停止。 “萧彻城府深沉，灭绝亲伦，万恶之人，难书其罪！” 宸妃昂着头，绝望嚎哭，这句满是怨念的话似乎积累在心中多日了。 侍女将她们送出宫室，卫令姿与程璧交换了个眼神。 于是
走到院中，程璧脚跟故意踩得不实，身子一歪。 只听衣角摩挲声动，侍女已将程璧稳稳扶住。 “多谢。”待侍女回身返回宫室，又对着其背影试探一声。 那侍女没有半点反应。 卫令姿瞧了仔细，也有了推断——这是个身手灵敏的聋哑侍女。 没走几步，姜嫣就在不远处。 卫令姿望向墙内，听着再次飘出的《宫中曲》：“她有生之年，该是见不到她的儿女了吧？” “咸宜长公主嫁入南陈为后，行两国修好之事，荣华富贵取用不尽。庶人萧律暴毙的消息也不会传到她耳中，毕竟千里之外的南陈皇后，还需要她母亲的家书安定心神。” 最平淡的口吻，说着最残酷的事实，“先帝已殁，旧人仍在，尚宫局对两欢宫的份例会一直如故，直到宫室虚空。” 卫令姿背后凉意划过。 规制如旧，直至宫室虚空。 在这个四面高墙的逼仄宫室，日日对着一个聋哑侍女，盛装打扮无人赞美，歌声动听无人欣赏，这对一个曾经宠冠后宫的娘娘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卫令姿凝睇着面前女子：“为什么要带本宫来此？” “宫中知道两欢宫的人不算少，只是讳莫如深。娘娘是后宫之主，钱尚宫不该瞒着娘娘。”姜嫣不疑有他，对视轻言。 “为什么？”不满意这个回答，卫令姿重复。 许是姜嫣与她擦身那一眼，令她心头腾起一丝莫名的感觉。 为什么此时带她来此？为什么放任她与宸妃的对话？ 宸妃对她说的话，不会是萧彻希望她听到的。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带她来此是姜嫣的自作主张。 故意为之，意欲何为？ 解读到卫令姿的深意，姜嫣眼神被深晦笼罩起来：“为什么？可能……就是想娘娘知道吧。” 也不待她再次刨根究底，当夜，便好像自己明白了。 程璧在宫室之外，委婉拦下了萧彻：“陛下，娘娘今日身子不太舒服，已经睡下了。” 内外虽然多事，但是不论多晚萧彻都会来凤仪宫，她也总会为他留下一道门。 除了今夜。 她阖紧了宫室的门，虚掩着窗，望着萤萤烛火。 透过窗棂细缝，只见宫灯光影下的萧彻长身玉立，眉宇紧张深皱着：“身子不舒服，为何不传太医？” 说罢，便吩咐王密去太医院传召。 卫令姿眉睫颤了颤，眼中也蒙上一层细雾般的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