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征佑五年。 时令明明向着夏日推移，然而队伍越向着永京前进，天气却越带凉意，到达永京城郊时一行人都已添上一层中衣。 永京之地，果然比邯城冷出不少。 姜迟安排队伍在城外驿站住下歇息，临近黄昏王密将后袍凤冠等送到驿站，又让随同而来的宫婢们服侍卫令姿焚香沐浴。 翌日寅时过半，卫令姿还在睡梦之中便又被这些人唤起简单用了些糕点，随后便是漫长的洗漱上妆蓖发。 八个宫婢里三层外三层将备好的凤袍套到卫令姿身上，她的华发也被挽成牡丹髻，细致到鬓边发尾每一根发丝都细密拢上去，厚重的凤冠扣在她的头顶，贴压在她的额头。 一堆金钗环佩在她身上招呼，只将她由上而下坠满配饰。绿珠等人都只能站在一旁都上不得手。 心中疑惑着为何不等进了城中驿站再做打扮，却不知姜迟的人马何时已经离开，便只能由着王密等人安排她又上了进城的马车。 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终至永京城，一行皆自城门处停下行进步伐。 马车的车帘被缓缓掀开，王密侧首：“请娘娘换驾入宫。” 卫令姿端坐马车中，还不适应有人唤她“娘娘”。 望向前方。车前阵队分列开，让出一条视线。 城门内两侧的清游队将永京看热闹的百姓们齐齐拦在长街两侧，引驾麾仗、骑兵步兵组成的卫队、鼓乐幡幢、身着绣着不同鸟兽官服的官僚……一眼看去是长到看不到头的仪仗。 不远处的金盖玉辂上下来一个人。 绯红内衬玄色交领，柘黄宽袖龙团衮服。萧彻此身带绶齐整，十二章纹绣艺精妙，栩栩如生。冕旒旒冠的垂缫上玉石五色分明，于日华照临间辉光熠熠。 长身玉立，狭目薄唇。 穿过仪仗，萧彻在马车前站定，也不说话，对着卫令姿伸出手掌，目光如炬。 卫令姿端端下车，搭手到萧彻掌中，压低声音道：“你弄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自然是来迎亲了，急着娶你，望眼欲穿。” 萧彻全神贯注看着她，眸中带笑。 六匹青马拉的金盖玉辂后头还有一驾紫顶重翟，以翟雉羽毛为饰，朱红轮毂，金丝紫帷。配以这永京城中女子们艳羡的目光，真是说不出的尊贵荣耀。 二人分坐在玉辂、重翟这两副代表大周男女最高地位的车驾上，声势浩大的队伍井然有序向着大周皇宫前进。 宫门大开，仪仗驻毕。长长的红毯从和正门一路铺过御道。一路随护而来的文武大臣皆沿丹墀退于南北两侧，恭顺作礼。 大亮的日色下，恢弘的銮仗前，萧彻拉着卫令姿的手，在一众臣子的视线中一左一右踏过中轴御道。拾级而上，由姜沉为首的礼部官员持节上前，手捧册宝，宣读封后诏书。 经萧彻之手，卫令姿接过金印册宝。二人携手俯视丹陛之下，百官下跪山呼万岁千秋。 穿着一身雍贵凤袍的卫令姿凝望着她身边的大周陛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剑眉入鬓，倨傲轩昂，目光透露着的万物睥睨，不掩张扬。 百姓瞻仰，文武朝拜。迎后之礼，萧彻都如约而为。 今日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女子，便是她了吧。 完成封后礼后，卫令姿换坐凤撵起行去向宫殿住处。这一行由一个年纪颇大的老宫人捧金印册宝引路，各司女官紧随凤撵之后，仪仗女乐簇拥着
一路往宫闱深处走去。 红墙绿瓦干净明亮，宫道长廊都似新修缮过。 老宫人衣衫得体，言行稳重不输高门大院的宗室命妇，看起来在这宫中甚有资历。 绕过道道宫墙，经过层层守卫，一路宫婢内侍皆恭而有礼。少有几个看上去年纪小的丫头好奇偷觑，被老宫人狠狠瞪上一眼便又瑟瑟缩了回去。 不多时，“凤仪宫”的金漆匾额便出现在一行人眼前。 凤仪宫的宫院开阔异常，石子铺就的院道色彩错落，两侧的天青釉宽口盆中栽着几株恰合时令的碗莲。 右手边不远处有一座长长宽宽的高亭，亭子红顶的漆色尚新，梁上吊垂着个还泛着新枝颜色的秋千架，正中摆一套深棕色书案。 揭过柘黄门帘进入内室。此时外头还亮堂堂的，褪去最外层沉甸甸的翟衣，卫令姿又换上正红八宝纹凤褂。她坐在内室床榻边，听着外头仪仗女官一一退下的动静。 等到外头声音渐渐平息些，老宫人方率领几个手捧方盒的侍女跪下叩身：“老奴素画，恭贺皇后娘娘入主中宫。” 卫令姿施施坐着，道：“平身。” 素画起身，指挥着侍女将方盒放到内室的梳妆台上。 几人瞧着侍女们的动作，红珠当先问出了口：“这些是什么？” “陛下交代，这些都是娘娘喜欢的东西。”素画回道，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起伏。 这时，程璧走到素画身边：“我们随皇后娘娘初来永京，不通大周宫制，不知该唤素画姑姑一声尚宫还是尚仪？” 程璧站在素画跟前，音色温容。 她身上衣衫与一边的绿珠红珠颜色有所不同，仪态也较宫中侍女温雅许多，一眼便知其身份并非一般宫婢。 “老奴区区宫廷一处闲散宫人，并无宫职。” 素画言语平淡，对着卫令姿又行一礼，“陛下此刻正与朝臣前往宗庙敬告，戌时二刻便至凤仪宫与皇后娘娘行合卺礼，还请娘娘在此静候吉时。” 说罢，素画便又领着人出了内室。 几个方盒红漆金盖齐齐整整摆在妆台上，眼看室内没有外人，卫令姿走近掀开一个方盒。满盒子的首饰，簪钗笄环，应有尽有，只……都是清一色的金色，晃眼得紧。 一二三四五六，六个方盒。 卫令姿面上虽无表现，心中多少有些哭笑不得。显然，萧彻将她离开渝州时说的那句“金饰更紧俏”当了真了。 红珠悄声靠近卫令姿，从袖口掏出了什么，有些藏掖道：“宁娘娘吩咐，让奴婢将此物在合卺礼前交给娘娘。” 暗红色的封面，瞧着是个轻薄的小册子。 卫令姿顺手翻开，不经意扫了一眼。见两个赤着身子痴迷纠缠的人儿落在册子内页，当即又吓得合上，一坨不寻常的红晕当即跑到了她的两颊。 “日头方中，离戌时尚久，我去安排将娘娘带进来的东西都归置下来。红珠，你去外头点一点，不是我们带过来的人就先让她们远些伺候，过了今日再查点出身来处。”看出自家主子的反常，绿珠忙将红珠拉到一边，道。 卫令姿低头，与床相对的案榻边还有一层细网板，下头隔着的似乎是地龙宫道的火道口。 到底是皇后的宫殿，比她从前做公主时候的宫室大出许多，布局摆设规格也高出不少。 程璧将她重新扶坐到喜床边：“今日大周陛下亲至城门迎娘娘，如此盛况，实是看重娘
娘。” 坐回床边，伸手扶了扶头上繁重的钗冠，卫令姿叹气道：“你是没见识过文人的笔杆子。从前因为父皇赐康华宫一个赏瓶，叫我被礼部那些人参怕了。天子无亲迎之礼，今日这风光之下，还不知道是爱重还是暗流呢。” “娘娘已经进宫，就是大周的皇后，该自称本宫了。” 程璧提醒着，接着道，“正经踏过御道入主中宫的皇后本就少，娘娘又是以公主之尊直接迎进宫来的，规制高些并无不可。陛下既然都这样办下了，礼部自然也是一早就妥协了的，娘娘就放宽心。” 登上大宝的皇帝，多是在潜邸时就娶了妻，登基封后时简单给正妻一个加封礼也就完了，没什么亲迎的说法。再有便是妃嫔封后，加封就更加简单。 有史以来将大婚礼、册封礼放在一日进程的皇后，自是屈指可数。 也是，礼部着手办的封后礼，便是有什么逾制之言，也是在今日前入的萧彻的耳。 如此一想，卫令姿便安心一些。 一低头，又瞧见手上的小册子，免不得再是一脸羞红。 将卫令姿的羞色看在眼里，程璧犹豫片刻，方道：“依照宫规，明日娘娘要先受外命妇们的朝贺，去太后宫中请安之后还要到仪鸾殿见各司女官，免不得比今日辛苦。臣女就在外头守着，娘娘可以小憩会儿。” 程璧到底是险些成了太子妃的人，对于皇室婚仪的流程是仔细学过的。 “嗯，你带几个人将这宫中布局熟悉熟悉，便于我们今后行事。”卫令姿不太自在点点头，由着这内室之中余她一人。 绿珠在宫门口张罗着从邯城来的人将一应物件往宫里搬着，还不忘让她们声音动静放轻一些。 程璧应允退出内室，走近宫门，眼角不经意瞥见一抹淡杏色女子身影。 定睛细看，那抹身影立于凤仪宫宫道尽头，一方红墙的正阳之下，女子远远看着凤仪宫宫门处里里外外进出的人们，神色飘渺，出神落寞。 直到同样不经意撞上程璧探究的目光，此女神色瞬间清明后眉目垂然便转身拐过宫道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