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猫老板沉着嗓音说：“他死了，所以你找不到他。唉，要陪你到地狱去找人，真是不好办。” “不会的，小桑那么好，怎么会下地狱……”阿七茫然地喃喃自语道。 “哼，我怎么知道，爷要为了你去跑一趟地狱，真是不划算。”黑猫十分怨怼，生气地跳下石桌，在雪堆里滚来滚去。 “别这样啦，你都答应人家啦！”我见他不住撒泼，生怕他又反悔。 杨公子却微微一笑，道：“小芙你有所不知，这冥界可确实是个不好去的地方。” “怎么个不好去法？猫老板不是很有本事吗？” “冥界是冥君的地盘，冥君是个铁面无私之人，御下极严，凡人妖兽无论修为深浅，皆不可随意出入冥界。猫老板若想潜进冥界，非得先想办法潜进酆都才行。” “酆都？” “对，先去酆都，再偷偷溜进地狱。” 猫老板不再滚来滚去，他哼哼唧唧，趴在雪堆里宛如一条咸鱼。 “要说这去酆都啊，路途可实在遥远，”杨公子给我倒了杯热茶，笑道：“东海深处有一蓬莱岛，岛上有一座三界山，山巅有个六道瀑，从此瀑直落幽冥渊，通过渊底的神魔井，便可以到酆都了。” “这也太困难了吧！”我不由咋舌。 “那当然，蓬莱岛是仙岛，凡人妖兽皆不可入内，想悄悄潜进去，便不可使用妖法。要一步一步爬上三界山，顺着六道瀑跳下幽冥渊才行。” “啊？那瀑布高不高，险不险？” “唉，那瀑布高约三千丈，一泻千里，猛急湍汹，有捣珠崩玉之势。啧啧啧……一个搞不好哇……” 猫老板听不下去，蹭地从雪堆中跳出来，叉着腰大声道： “臭树杈子！休要危言耸听！爷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答应别人的事绝不反悔！爷有八条命！爷不怕下地狱！” 说着抖了抖身上的雪，雄赳赳，气昂昂，吩咐狸奴给他收拾行李。 “酆都的话……青冥就能带我们去啊！”我忽然灵光一闪，一拍脑瓜道。 青冥是条狱龙，以前曾在长安城外被人当作巨蟒，我无意间被它一口吞掉，才发现它是冥君的失落在人世的宠物，喉咙里有着直通酆都的神魔井，后来它化为手臂大小，做了我的宠物。 “啊呀呀，小芙真是聪明，我全然忘记了呢！”杨公子笑嘻嘻地说，我看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忘记了，就是故意吓唬猫老板的…… 黑猫眼睛瞪得像铜铃，跳起来道：“你的那条狱龙？它还有这个本事？” 我点点头，笑道：“猫老板你不用去跳瀑布啦！” 青冥十分听话，我告诉它我们想从它的口中进酆都，它眨了眨黑色的小眼睛，很认真地点点头。随后把身型一长，恢复成原来巨蟒的样子。我这院子太小，它只能盘起身子，乖乖地把嘴巴张大，任我们一个个跳进去。香儿和小白年纪太小，一想到此行要去下地狱，我还是留他们在家里好好看家。 回想上次去酆都的场景，这次能和杨公子与猫老板同去，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说不定还很有趣呢，我这样想着，高高兴兴地跳进了青冥的喉咙中…… “大胆！你怎么又来了！” 我睁开眼睛，就见到那个脾气很差的冥君，正站在我面前，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坏了坏了，怎么运气这么差，偏偏就与他碰了个面对面！ 我心中
叫苦不迭，回头看去，杨公子也神情尴尬，似乎正在搜肠刮肚地找借口。 “嘿嘿……冥君万福……”我想努力扯出一个若无其事地笑容，嘴角都略有些抽搐。 “哎呦喂！”还没等冥君答话，黑猫从也从神魔井中掉下来，一抬头看见冥君，苦着脸把抱怨的话咽了回去。 “万福个屁！你又来捣什么乱！”冥君十分警觉，我几乎怀疑自打上次我带走青冥，他就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我出现，他甚至连看都不看杨公子和黑猫，这让我不由得心中纳闷，我一个小小凡人，他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么。 “冥君说笑了，小芙听说猫老板要去地狱走走，便想来感谢您上次的照顾，她是特意来看望您的。”杨公子非常真诚的扯出个奇怪的谎。 猫老板见自己被杨公子无情地出卖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真的？”冥君完全没有理会猫老板，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我。 我心中有些犯疑，这种粗陋的谎话也就只能骗骗三岁孩童吧…… 形势所迫，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 “嗯……对……我……来看看您，嗯，还有这酆都……”我很不擅长说谎，眼神不由得飘来飘去，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我这酆都不错吧？”冥君一挑眉毛，得意地说。 我只好点头喏喏应着。 冥君忽然高兴起来，一把扯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快步走去。我吓了一跳，又不敢挣开，只得一路小跑跟着他。 “看！这是我仿照长安的朱雀大街所造的‘玄武大街’，如何？” “嗯……好……好得很……” “你再来看！” 又是一迭小跑。 “这是我找来秦时工匠打造的阿房宫，阳间没有的东西，我这儿可不差！” “真……真厉害……” “你再来看！” 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地小跑。 “先时我在这里建了一座未央宫作为我的阎罗殿，现在我嫌它不时兴了，干脆就放在这里给众鬼当宿舍了，你看如何？” “冥君真是……真是……” “哈哈哈！我了不起吧！” “嗯……真是了不起。” 冥王十分高兴，我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乐于与我炫耀，可除了作个应声虫，我还能怎么办呢…… “小芙最仰慕的是您的大殿呢。”杨公子见冥君又要把我拉走，赶忙道。 冥君听了十分高兴，拍拍我的肩膀道：“阿芙！你的眼光比以前好多啦！” 我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些么，但他总算放开我了。 冥王威风凛凛地带我们来到阎罗殿，我抬头看去，觉得阎罗殿的造型与大明宫十分相似，只是朱红色的墙壁改成了玄色，十分威严肃穆。怪不得他嫌汉时的未央宫不时兴了，原来是看好了大明宫，只怕过一阵子，这个虚荣的冥王又要仿造一座洛阳的太初宫了。 冥王所经之处，鬼差都伏地下拜，众鬼也都瑟瑟发抖，不敢直视冥王。 冥君带我们绕过前殿，穿过三道长廊，五道玄门。又走过一个开满彼岸花的院落，来到一处与这里十分格格不入的石门前。冥王打开石门，招呼我们进去。 石门后有一条狭长曲折的石道，我们在石道中前行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阔大幽暗的石中世界，出现在
我们眼前。 照亮这幽暗石中世界的，是头顶上空飘忽的星光，这些星光如同天上银河，在空中缓缓流动，我仔细一看，原来那是一盏又一盏明灯，幽幽地在空中漂浮。 在半空中漂浮的还有无数珍宝玉石，琉璃翡翠，字画古董，它们都被装在一个又一个五彩的泡沫中，分门别类互相地粘在一起，左一堆右一堆的浮动着。 “冥王也爱人间的古董么？”杨公子问。 “哼，那些名匠才子都少不了到我这冥府走一遭，来都来了，自然要献宝给我。”冥王得意地说。 “冥王干嘛跟我们炫耀这些？”我偷偷问杨公子。 “冥王平常见的不是鬼就是鬼差，大约就是想找人说说话罢了。”杨公子笑道。 “这么多好东西……真浪费……”猫老板小声咋舌。 阿七躲冥王远远的，不敢吱声。 我看着这些漂浮的灯，发现也有些低矮处飘飞的灯混在宝物中。我走近一瞧，只见这些灯原来是些会发光的果实，包在薄如蝉翼的叶片中。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植物，不由心中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冥王十分得意，仿佛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东西：“这是月华灯啊！阿芙！你看我有这么多！” 他如此得意，似乎拥有很多月华灯是件极为了不起的事，甚至超过了他的‘玄武大街’，超过了他的’阿房宫‘，可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月华灯究竟有什么玄妙。 “哦……那……它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我究竟说错了什么，冥王极为失望，竟自呆住了。 杨公子连忙道：“这月华灯虽然既不能增长修为，也不能延年益寿，但它可是来头不小呢！” 我打量着冥王的脸色，生怕惹他生气，赶紧顺着杨公子的话问道：“什么来头？” 杨公子也飞快的看了一眼冥王，见他虽然闷闷不乐，但总还不至于大发雷霆，于是小心翼翼地道：“相传万余年前，有几个年轻的神仙，月下游玩时路过一株月华树，见月华树上所结的月华果包在叶心中好似提灯，觉得十分有趣，便起了玩乐之心，在树下争夺起了月华果。这场面被路过妖鬼所见，误以为月华果是什么稀世珍宝，于是也加入到了这争夺月华灯的游戏中。后来这游戏便被保留下来，每次月华树结果，都会引无数仙妖争夺，虽然月华果除了照亮并无其他用处，但能争夺到月华灯，也是件极为了不起的事。” “哼，那次要不是牡丹耍赖，怎么会便宜了阿芙。”冥王嘟嘟囔囔地抱怨道，神色不快的拂袖离去。 我看着冥王的背影，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猜想…… 我正自出神，一盏极旧的月华灯飘到我的身边，我轻轻碰了碰它，它忽然发出一个熟悉悦耳的女孩笑声：“牡丹，快把阿冥这哭哭啼啼的样子记下，封在这灯里，等他下次生辰我们就把这灯给他当寿礼！” 在安静的石洞中，这灯发出的声音显得尤为响亮，甚至在洞中发出了些回响…… 寿礼……寿礼……寿礼…… 冥王暴怒，回身一把夺过那灯，狠狠扔了出去。我以为这灯这下子定然是要摔碎了，只见它打着滚在空中飞远，与另一盏灯轻轻碰在一起，慢悠悠的停下来，和其他灯一起不紧不慢地继续飘着。 我咽了口口水，紧张得看看冥王，生怕他一生气，就把我丢进地狱去…… “嘿嘿，灯太旧，难免混了些奇怪的东西进去，我倒有一只新灯，不知是否入得了冥王的法眼。”猫
老板笑道。 “哼，只怕这灯，本官不能白收吧！”冥王斜了黑猫一眼，不屑地说。 黑猫嘿嘿一笑，从口中掏出一只极大极亮的月华灯来，我们定睛一看，原来这盏月华灯中竟包了两颗月华果，怪不得又大又亮。 冥王一见，极力控制自己喜爱之情，咽了咽口水，等黑猫开价。 猫老板假作憨笑，道：“说来有件小事，我这小兄弟有个夙愿，想见见生前好友，还望冥君成全。” 猫老板说着，便用细长的尾巴勾住提灯，高高的提着，似乎有意勾着冥王眼馋一样。 冥王‘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向石洞外走去，我们赶快跟上一直随他回到了阎罗殿。 冥王威风凛凛地在堂上一坐，不情愿地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闻桑。”阿七赶忙答道。 “典狱官！闻桑！”冥王向身旁一个录事打扮的人问道。 那个典狱官快速翻动生死簿，答道：“闻桑，生前食人肉，打入磔刑地狱一百年。” “带过来。” 我的心怦怦跳，小桑怎么会食人肉呢，什么叫磔刑地狱……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阿七不敢相信，喃喃自语。 过了一会儿，一个瘦弱苍白的年轻人被鬼差架了上来。 那个人认出阿七，号啕大哭。 阿七也认出了他，一把搂住他的肩旁，也大放悲声。 “阿七！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世道艰难，一言难尽，小桑，你快跟阎罗王说，你没有吃人，是他们弄错了。” 小桑捂住脸，拼命摇头：“别再提了，阿七，别再提了。” “小桑，难道你真的？不会，你不会的。” “盛世安稳自然不会，兵荒马乱可就不一定了。”猫老板冷笑道。 小桑流着泪，艰难开口：“那天，将军烹子请咱们喝汤，当着他的面，谁能去喝呢。可我太饿了，阿七，那时我已挖了半个月的干草，城郊能吃的、能嚼的，都被大家抢干净了。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和老刘他们抢那锅汤里的肉了，后来，连将军自己……阿七，你是个好人，像你这样的好人，实在太少了。 “我被罚在地狱受磔刑，鹫鸟不停地啄食我的皮肉，伤口又马上长好，我只能每日每夜受这千刀万剐的痛苦，连求死都不能。阿七，我已经受罚了，你别看不起我……” 唉，都说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或许也不能怪他吧。 我心中难受，看他们流泪，我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小桑，这不怪你，怪咱们命不好，怪我这个当哥的没照顾好你，”阿七像个大哥般轻轻抚摸小桑的头，摘下当归引给他戴上：“下辈子咱哥俩还在一块，大哥不会再让你挨饿。” “咳咳，冥王大人请听小人一句，”猫老板清清嗓子，道：“这闻桑曾断去自己一只手，为这阿七换粮，也算有救人的善举，可否看在此事份上，给他减些刑期呢？” 猫老板说完，将双心月华灯恭恭敬敬地奉上。 冥王沉思片刻，接下了月华灯，对典狱官道：“看在他生前救人有功，免他二十年刑罚。” 阿七小桑赶忙下跪谢恩，我十分高兴，没想到这猫老板这次竟然如此仁义，主动用宝物救人。 “爷曾许你三天饱饭，只兑现了一天，虽不是爷的错，但爷是只有信义的
猫，爷说的话是泼出去的水，吐的唾沫是板上的钉。现在爷帮你减了刑期，爷可就不欠你的了。”猫老板趾高气昂地对小桑说道，小桑连连道谢。 我心中暗赞，谁知猫老板话锋一转，又对阿七说道：“我已实现你的心愿，你该把灵魂献给我了！” 说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阿七吞下。 我吓得一声大叫，好在杨公子手疾眼快，一把将阿七护在身后，笑道：“猫老板莫急，此事我们再商量。” 我慌忙求肯道：“阿七是个好人，猫老板，你就放过他吧！” 猫老板十分不悦，咬牙道：“当初说好的，你们莫不是要反悔！？” 阿七见猫老板剑拔弩张，忙道：“多谢二位为我说话，猫老板对我两兄弟有恩，阿七心中感激不尽，百死不悔。” “傻阿七，灵魂都没了，还什么百死不悔。”我见他真要奉上灵魂，急得眼泪又落下来。 “你不能吃掉这个人的灵魂。”冥王看了我一眼，似乎我的眼泪让他很难忍受，他紧握拳头，似有怒容，不快的说道。 “怎么，连阎罗王都想来多管小人的闲事？”猫老板弓起背，乍起毛，显然是怒火中烧。 “阿芙虽不像话，我也不能让她被个畜牲欺负。”冥王紧皱眉头，沉声道。 我听了一愣，什么叫‘阿芙虽不像话’？ 猫老板被“畜牲”二字激怒，身型一下子变大，露出八尾真容，脚踏蓝色烈焰，黄澄澄的大眼睛放着耸人的光芒，它破口骂道：“你们想人多欺负人少，做梦！休想在爷头上拉屎！” 眼见事情就要一发不可收拾，杨公子却不慌不忙地道：“猫老板误会，这鬼魂入了冥界，可就归冥君管，可不算多管闲事。不过猫老板是生意人，自然不能做亏本买卖。要我说嘛，不如双方各退一步，猫老板收下当归引，这生意就算成了。” 冥君不在乎什么当归引，不置可否。猫老板眯起眼睛，似乎在心中掂量盈亏，不过比起在冥界和冥君打架，它自然知道该珍惜这个别人给的‘台阶’。 “猫老板，请收下当归引，放过阿七。”小桑连忙呈上宝物。 猫老板一口将当归引吞下，不再二话，转身腾云逃走了。 “猫老板要去跳瀑布了吗？”我担忧的说。 “不用，回去要容易得多。”杨公子笑眯眯地答道。 “哼！”冥王又冷下脸，招呼手下的鬼差安排小桑和阿七去了。 我偷偷仔细看看他的脸，他似乎并没有生我的气，而且他似乎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老，一大把胡子下，是一张黝黑清隽的年轻面容。 他叫我‘阿芙’，似乎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故人。他还提起过牡丹，牡丹也会叫我‘阿芙’，或许他对我的敌意，牡丹对我的偏宠，都来自那个叫‘阿芙’的人。 我抬头看看杨公子，忽然有些不安，杨公子会不会也是因为那个‘阿芙’，才对我这样好呢…… “走啦，回家！”杨公子不知我在想什么，笑嘻嘻地揽过我的腰。 在杨公子的腾云遮住我的视线之前，我鼓足勇气，大声对冥王喊话道：“冥君，那个阿芙送灯给你，一定只是想逗你开心，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 冥王好像回头向我看来，可惜云层渐浓，我并没有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