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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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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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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谢枝在为自己奔忙筹谋的那段日子里,直到她被关在屋中盘算着如何脱身时,京中的暗流也一刻不曾停止过涌动,就像苍穹之上的积云,酝酿着下一场汹涌的雪。 像一滴墨落了水,天色渐渐地黑了,人间燃起一盏盏灯火负隅顽抗。天地间的风雪又呼啸着卷土重来,一粒粒的雪像奋勇的飞蛾,扑飞在程府广梁大门檐下的两盏六角实木纱灯上,里头的烛火也明明暗暗的,像睁不开的眼。 街上静得只听到雪声簌簌,直到街角霍然转出一列骑着黑马、裹在一袭立领黑披风的人来。虽有十几人,却严整森然,无半分杂声,就连马口都被钳了起来,只听得马蹄踏雪发出的隐约的嘎吱声。 只见这队人在程府前停好了马,便叫开了门,撞开来开门的尚且睡眼惺忪的门仆,几人直入内宅,从被窝里揪出了还趴在女人身上的程乐山。 程乐山只被施舍了一件单薄的外袍,就敞着怀被两人钳着胳膊,往外头架。他眼前一阵天翻地覆,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才激烈地挣动着肩膀,却只觉得像有两把铁锁落在自己身上。 他半是屈辱半是恼怒地嚷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程府?!你们是不是活腻歪了送上门来找死?” 他变换了百八种说辞来叫骂,这动静自然把家中的下人都吵醒了。半夜挟持程知院之子,能干出这事的人在京中屈指可数,程府的下人多少有几分见识,也不敢擅自阻拦,只好去把睡得昏沉的程遗佩给喊醒了。 程遗佩猛地被人吵醒,皱着眉听下人禀告到一半,心神俱震,只道怕是出了大事,披上衣服连腰带都顾不上系好,就匆匆忙忙地往外赶。 他赶到时,程乐山正被押上停在外头的一辆囚车。他救子心切,大声喊道:“我乃审刑院知院,尔等何人,竟敢越权来我府中拿人?” 话音掷地,一人横在程遗佩面前。天色昏暗,他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见他头戴黑色幞头,一身披风被夜风吹开,露出里头那身玄青色蟒衣,那条暗金织线绣的蟒双目怒睁,正瞪视着自己。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铜制鹰牌,沉声道:“下官绣内司指挥使庾逢山,奉陛下钧旨捉拿案犯,闲杂人等不得插手,否则视若等罪。” 这几个字简直重若千钧,混着冰雪,一个接一个地砸在程遗佩身上。 砸得他心神俱震,砸得他五内如焚,可偏偏一身皮囊又似冷水浇头,浑身发冷,双腿僵得站不住,往后趔趄了好几步,幸亏有家仆上来扶着,才不至于跌在雪里。 他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庾逢山消失于夜色之中,月光朗照着残留着纷乱脚印的雪地,有一种残忍的真挚。 ———————————————————— 京里看似谁都有秘密,但有时最难藏住的也是秘密。程乐山连夜被绣内司带走的事,像开了一筐死鱼后弥漫的腐臭味似的,既隐晦又确实地在众人间流传着。 绣内司向来不属官制之内,而由皇帝直辖。传闻其眼线遍布天下,刑审手段又阴狠毒辣,上至官僚,下至百姓,闻之无不胆寒。但在这一朝,年轻又昏庸的陛下显然并不能驾驭这样一匹烈马。谁都知道,这匹马,已变作了盘桓在李渡脚边,留着涎水讨肉吃的一条狗。 程遗佩这时候已顾不上颜面的事,大朝会李渡推脱有事没来,他便亲往政事堂等着,他知道这段时日李渡总是待在那儿,结果又被一个小文吏拦下,说是李相正在和陶盐铁使商议要事。 程遗佩已过耳顺之年,多年来又久居高位,到哪儿都是被人高高捧着。他与李渡又是翁婿之亲,平常李渡对他也有几分表面的恭敬

在。 但他现在像被人抽了一巴掌。 可他心中再不快,再心急,也知道在李家如今的权势面前,程家,或是自己的脾性,半点用场都没有。更何况,自己如珠似玉般疼着的小儿子还被他拿捏着性命,除了伏低做小,他别无他法。 他想了想,转身回到府中,叫人在库房中把上好的补药都挑选了一遍,细心包好,便朝着相府去了。 …… 李承玉提着花浇,刚从花房出来,就看到骊秋匆匆忙忙地小跑着过来。他还以为又是想找自己求情放谢枝出来。不过他本意就不是因为生气,或是为了惩戒,他只是觉得谢枝似乎瞒着自己和程乐山之间有什么龃龉,但程乐山远不只是一个纨绔那么简单。他把谢枝关起来,只是想保护他,自己才好放手施为。 他想着谢枝这两日过得必定不好受,送进去的吃食也没怎么动过,正想借着骊秋的话把人放出来,却见骊秋跑到自个跟前,手撑着膝盖,满脸通红地喘了几口气,热呼呼的白雾漫了开来,气吁吁地说:“大公子,程知院忽然来了,说要见你呢。” 李承玉想了想,觉得还是先让谢枝在屋里待着为好,可别让她和程遗佩撞上了。他说了声“知道了”,就让骊秋把人先带去花厅,自己撑着青竹杖慢悠悠地踱步过去。 程遗佩沉默地坐在厅中,像一尊因无人祭拜而显得破败苍老的雕像,任由相府的家仆轻手轻脚地来往,替他添茶、摆上糕点,全无半分反应,直到一阵“笃笃”声由远及近,他像布了一层白翳的眼里才燃起亮来。 只见李承玉木簪素服,乌发委肩,面无血色,很是虚弱的模样。见到程遗佩,他张了张嘴,却被一阵咳嗽打断,然后才轻声道:“外公。” 程遗佩像个寻常疼爱子孙的长辈般,很是疼惜地起身去扶他坐到自己身边,一双眉紧紧地蹙着,脸上纵横的褶皱显得更深了:“哎,怎么治了这么多年,你的病还是不见半分好呢?” 李承玉轻轻把青竹杖放到一边,回话道:“从根上带来的病,怕是难好了。” “哎……”程遗佩沉重又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是在惋惜他,可细听又觉得是在为着自己。 于是李承玉不负他望地主动问道:“外公,不知今日您来访,可是有什么急事吗?父亲还在府衙办公,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接着了李承玉递来的稻草,程遗佩终于顺理成章地把在嘴边逗留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承玉啊,你有所不知,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事要求你啊!” 李承玉茫然地眨了眨眼,流露出不知所措的目光:“外公,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您是长辈,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尽力而为,可是我这些年一直待在府中,能帮您些什么呢?” 程遗佩沉痛道:“承玉,我对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如今这京中,能帮我的也只有你了。你是不知道,昨天大半夜,绣内司的人忽然闯了进来,把……把乐山给带走了!” 说着,他干瘪暗沉的手指攥起衣袖,揩了揩自己的眼角。 李承玉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绣内司?他们怎么会把小舅舅带走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程遗佩点点头:“你知道的,我人到不惑之年,才得了乐山这么根独苗,平日里确实溺爱了些,他也干了不少荒唐事,可怎么……怎么也不至于到惊动绣内司的地步啊!现在绣内司的指挥使庾逢山,平日里对你父亲便很是敬重。我本想找你父亲说说情,至少我得知道,我家乐山到底犯了什么事不是?可,可也不知你父亲是事务繁忙,还是为的什么,一直对我避

而不见。我思前想后,也只有来找你了。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说动你父亲了。” 李承玉听罢,有些为难地垂下眼睛,像是有些惭愧似的,不敢去看程遗佩:“外公,我也很想帮小舅舅的忙,只是我……其实我,现在也同父亲说不上几句话了。” 一阵不短也不长的沉默之后,程遗佩背手站了起来,在厅中徘徊了几步,像在犹豫什么,最后终于痛下决心般说道:“承玉,有些话我在心里藏了很多年,一直不敢说。可乐山就是我的命根子,如今他在诏狱中死生不知,我也就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他蓦地顿在原地,微微仰起脸,一种悲伤的感慨像浓雾一样笼罩在他脸上:“承玉,你知道吗,崇宁三十七年殿试,陛下钦点的探花柳眠舟,前几日在朝会上提了个重开漕运的事,这几日同僚们都对他议论纷纷。其实细想起来,他也是你的同年啊。” 他看似在回忆往事,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李承玉的神色,对方也如他所料般,嘴角弯处一个情绪复杂的弧度:“我记得他,柳兄当年便已满腹经纶,虽出身寒门,但日后必会有一番作为的。” “你记得他,可别人还记得你吗?”程遗佩心中越发有了底气,可面上却越发沉痛,“当年,到底是谁名满京华,是谁才冠京都,是谁让先帝当着衮衮诸公盛赞有王佐之才。这才六七年,你忘了吗?可外公我还一直记得啊!” 李承玉看着他,眼睛黑沉沉的,抿了抿唇:“外公,往事已矣,不要说这些了。” 程遗佩却又逼近一步,道:“先帝当年那般爱重你,甚于太子殿下,为何殿试忽然指你为末名?” 李承玉不语,程遗佩却力道有些重地抓起他细瘦的腕子,挂在手指上的那枚碧玉扳指流转着绿莹莹的光华:“这枚扳指在你爷爷手上戴了五十几年,可他临终前却没有留给你父亲,而是给了你,你明白他的用意吗?” 看着李承玉神色似有松动,程遗佩松开手,退了一步道:“承玉,我不是诚心挑拨你们的父子关系。但是你父亲这十几年来贪慕权势,利用牺牲的人还少吗?你这么多年来沉疴未愈,当真是因为先天不足之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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