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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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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于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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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临渊那张肃正的面孔,像是向来沉静的大地,忽地从地心传来震动,引得砂石抖动,地面撕裂。他猛地收回荆条,背过身去,颤抖的手抚过那牌位。那牌位仿佛能借予他某种力量,他转头逼视着谢枝:“你什么都明白,却还是不肯悔改是吗?” 那盏煤油灯颤颤巍巍地燃着火光,勾起谢枝心里的回忆。她想起在相府里望过的孱弱的月色,而李承玉望着自己,说:“你也是极好的人,无论你祖父是谁。” 谢枝瞳孔里那盏灯火,骤然便变得光明起来,甚至点亮了八年前那座昏暗的祠堂。 …… 八年前,谢枝才七岁,刚刚晓事的年纪。但她自小才思敏捷,博闻强记,年岁虽小,却已博览群经。 更重要的是,那时父亲还爱她。 她是如此稚嫩,骄傲,又明媚,像初升的朝霞,像鎏金的长湖。 那一年冬日,她跟着父母一同北上,来到了长垣谢氏的祖宅。来之前,父亲就跟她说,那里都是自己的亲人。她在北方凛凛的风雪里,笑得双眼如月牙。 她想,真好啊,真好。 可并不是那样的。现在回想起来,谢枝的记忆里,只留下那灰白的屋墙,高不可攀的门槛,那些堂伯爷叔们一个个无动于衷地站着,像庙里那些怒目圆睁的金刚,目光比冬天的冰还冷。 父亲窘迫地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母亲,低眉顺目地站在屋外。 雪下得好大,谢枝觉得好冷。她抬头看看父亲,父亲的面容被阴影遮挡着,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她开口问:“我们为什么不进去呢?” 父亲还没来得及说话,屋里的人先开口了:“家耻也配迈进这屋子?” 谢临渊没能拽住谢枝。她像只发怒的兔子,笨拙地迈过那道门槛:“我迈进来了,又如何?”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如此大胆?”谢枝被人一把推到门外,跌坐在地,“你祖父犯下滔天大罪,株连全族,百年经营,毁于一旦。我谢氏在朝中原本何等显赫,如今却被迫窝在这一郡之地。你们竟还有脸面找上门来?” 谢枝站起身来,睁着一双被冻得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难道一个人犯的罪,会顺着血脉流下来不成吗?我听闻从前的蜀汉怀帝,不思政务,妄听谗言,最后拱手山河,还犹不知耻,可他的第五子北地王却在国破那日以身殉国。难道他们不是父子血脉相承?难道他们不是高卑立现?” 那人似是想不到她一个半高的女娃娃能说出此等话来,竟不由地被她逼退了半步,待反应过来,双颊抽搐了几下,正要开口,却又被抢白了去: “我父亲,不也和你们一样,是平白受了牵连吗?我们本是一脉所出,同宗同源,为何不能同舟共济,反而要操戈于萧墙之内?” 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气急竟要抡起胳膊。谢临渊始料不及,忙从后头扑上来,把谢枝抱进自己怀里。 “且慢。” 谢枝看着围在门口的人群纷纷散开,留出一条道来,而在这目力不能看清的屋子深处,从那一片黑暗里像吐出只怪物似的,一个身形臃肿,如一口生锈笨重的铜钟般的老人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谢枝感觉抱着自己的父亲松开了手,眼神闪动,低下了头去:“老太爷。” 老人走得近了,谢枝看到他褐色的、生着斑的脸皮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像一座被雨水冲毁的土山,也闻到了他身上似乎有一股腐烂落叶的味道。他的双眼像蒙了一层白翳,浑浊的瞳孔却隐隐闪过蜥类冰冷又残酷的光泽

。 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也靠到了拐杖上,慢悠悠地说了句:“临渊,你养了个好女儿啊。” 谢枝看到自己的父亲把头垂得更低:“老太爷恕罪。是我管教无方,她今日这般口无遮拦,目无尊长,皆是我之过,请老太爷责罚。” 老太爷却又看向谢枝,阴鸷地笑了笑:“小丫头,也许你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今天也得教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活在这世上,靠的,可从来都不是道理。” 说罢,他又像某种习惯于黑暗的生物,慢慢地,慢慢地走向屋子深处,只留下一句:“送他们去祠堂。” 祠堂很冷,外头呼啸的风千方百计地循着缝隙钻进来,像冷剃刀似的从肌肤上刮过。谢枝跟着父亲跪在堂中,前头摆满了林林立立的牌位,像一双双威严的眼睛瞪视着他们。 谢枝冷得直发抖,想依偎到父亲身边取取暖,却被父亲一手推开了。她看着父亲的面孔,哀伤又无奈,她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于是又挺直了身子,继续挨下去。 她就这样,又冷,又饿,又困地挨下去,忘了窗外的日夜更替了几回,快昏倒过去时,就被父亲掐了口手上的肉,于是又清醒过来,继续痛苦地挨。 挨到快魂飞天外的时候,鬣蜥一般的老太爷又阴恻恻地走进了祠堂。谢枝却感到身边的父亲身上重又灌注了一种希望:“老太爷……” 老太爷身形佝偻得厉害,这时候却偏偏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然后轻飘飘地从袖中抖搂出一页纸:“这是大家的意思,你看看吧。” 父亲颤抖着手,从地上抓起来匆匆忙忙地看了几眼,忽地脸色刷白:“老太爷,难道真有如此绝情?” 老太爷的眼神没有一瞬的动容:“你父亲,罪大恶极,连累了我们谢氏一族。但他已身首异处,是以这余下的债,只能由你这做儿子的受了。” “老太爷,”父亲在地上跪下几步,几乎是堪称卑微地去拽住他的袖子,“我可以向你发誓,给我二十年,不,只要十年,我一定会重回京城,重掌大权,光复我谢氏的荣耀。” 老太爷喘了口气,又像是在冷笑:“李渡如今的地位,固若金汤。他在相位一日,我谢家便永无出头之日。你如今一个小小知县,何必如此大放厥词?收拾好你的东西,带着你的丫头快些离开吧。这是我能给你留的,最后的体面。” 谢枝看着父亲凝望着堂上的牌位,他的目光像月光下的湖面,有某种又重又沉的东西一直坠落了下去,坠到那深不见底的湖水深处。 父亲就是这样离开的,这一次,却没有牵着她的手。 也许正是在这一刻开始,父亲恨上了自己。他从自己的屋子里把所有的书都搜了出来,扔在地上点了一堆火烧尽了。从那时起,她不能再读书识字,只能日复一日地做活。每次偷偷跑出去看书,被发现了总免不了一顿打。 她自小承受了太多的溢美之词,那些言辞像磨刀石一样,磨出了她尖利又张扬的性子,让她横冲直撞,结果一头栽在了某个她根本无力抵抗的庞然大物面前。这一栽,就栽掉了她最锋利的刀刃,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卷了边儿的,被人废弃的老刀一样,在这世上磋磨着,戴着罪人的镣铐,是的——害得自己父亲这一脉被逐出长垣谢氏的罪人。 这八年的日日夜夜里,她就是这样负了罪地活着。 …… “我没有错。”轻轻的几个字像无所依靠的飞絮似的,在这昏暗又空寂的屋子里飘来飘去,最后被谢临渊的耳朵攫住。 “你说什么?

”谢临渊太久太久没有听过她这样的口吻,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谢枝挺直了脊背:“那一年,在谢家祖宅说的话,我没有错。” 这话偏偏猜到了谢临渊最隐秘的痛处,他颊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一手便不由自主地拿起荆条狠狠甩了过去。 “你……你这八年,根本就是不知悔改!” 他发起狠来,手腕一扭,又要抽打过去,可这回,却发现荆条另一端被什么东西牢牢握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情理之外却意料之中地看到,是谢枝用双手握住了。 荆条上的倒刺扎破了她的手,热乎乎的血顺着雪白的腕子淌下来。 谢枝当然觉得痛,可又有种久违的畅快。她的眼睛,晶晶的,发着亮,仍旧固执地说:“我没有错。” “你嫁了个人,还真是出息了。”谢临渊粗喘了口气,干脆把荆条扔到了一边,“你已经害得我们一家被逐出谢氏,是不是还觉得不够?” “可我不也为父亲你换来了现在的官职吗?”谢枝道,“还是说,我这辈子永远都只能像个奴隶一样,为这个家,为所谓的谢氏牺牲我的一切?” 谢临渊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眼前发黑,向后退了一步。 谢枝撑着地,按着跪得僵硬的膝盖站了起来,看着谢临渊的模样,又忍不住心软了半分:“父亲,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数,就算日后我真的出事,也不会连累到谢家的。而且……你说的有一句确实不错,这京城的确是龙潭虎穴,你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其实也并非我所愿。” 僵持了许久,谢枝见自己父亲仍旧愣愣地正在原地,便去打开门闩,正要迈出门槛,却听得谢临渊哑声吐出几个字:“中正平和,才是长久之计。木秀于林,必为狂风所折。” 谢枝不置可否地笑笑,只回了句:“今天是初一,这里的事就别跟娘和弟弟说了,让他们开开心心过完这个年吧。” 说完,她也不去看谢临渊是何反应,便朝着厨房走去了。 屋里,谢临渊扶着桌角,慢慢地坐了下去,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可是他的脸上并没有愤怒,更没有怨恨,只有一种久久盘桓不去的悲伤。 他的耳边又响起宁静的夜里船桨拨动江水的声音。 那一日,父亲骤然被定罪,谢家一夕倾颓,他带着快要临盆的妻子被逐出襄州,像两叶卑贱的浮萍,顺着江水向南方而去。 是的,就是崇宁二十六年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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