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泽应声而退。 晏长曜并未即刻回东暖阁,反倒一人坐于殿中静候。 夜风过堂,殿内绡纱摇曳,拂过金柱的蟠龙,慢慢缠绕攀附,恰好覆上一双龙目。 他盯着那条掩在绡纱下若隐若现的金龙,不由轻笑一声。 软纱借风,尚可遮龙目。 那她,是否借了谁的东风? 今夜,他可真是愚不可及。 明知他带入宫的女子绝非善类,又岂会任人宰割。 偏偏他信了她浮于表面的柔弱。 不过,能善用其质,以蒙蔽他,也算她有几分本事。 思及至此,他竟生了些欣慰。 比起她亲自动手,他还挺满足于她“借刀杀人”的这点伎俩。 一个以下犯上的宫人,死了也就死了。 比起她手段阴狠毒辣,他更怕的是她张扬愚蠢。 他没看错,她就是他要寻的那个人。 那个日后他借后宫稳固前朝的一大助力。 他指尖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书案,颇有耐心地等着砚泽再次归来的答案。 “回陛下,臣查阅了近一个月的档,太医署并无有关于此的记录。” “做得还算干净。” 李砚泽闻声有些意外,稍稍抬起头来。 见陛下面上并无怒色,反倒挂着笑意,还顺手拿起书案上的玉盏把玩起来。 陛下近日的心思真是越发难猜,既知被人蒙蔽,怎么反倒心情更佳了?他心想。 “还有何事回禀吗?” 他低低抛着玉盏,偏头问了一句。 “暂没了。”李砚泽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那便退下吧,别忘了朕交代你的事,还余两日。” “臣不敢忘。只是......” “只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莫要吞吞吐吐。” 李砚泽捏了一把汗。 “只是,只是陛下,不惩美人吗?” 他停下抛玩玉盏的手,将它归于原处,斜睨了仍跪在地上的砚泽一眼: “不惩。” 柳烟浔其实睡不安稳。 她斜倚在软榻上,乌发铺散,细细盘算着今夜是否留有破绽。 忽闻殿外宫人的问安之声,知道陛下已归,慌忙阖上双目,做熟睡状。 晏长曜入东暖阁,所见便是美人侧卧之景。 他目光落在她蝴蝶微栖般的双睫之上,鬓云乱撒,呼吸时深时浅。 榻上云锦勾勒出她姣好的曲线,映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更衬她肌肤娇嫩。 原是在装睡。 他未拆穿她,径直在她身侧躺下,自言自语道: “你说,盲者不可视物,聋者不可听语,哑者不可作声,对吗?” 她心中一惊,险些睁开眼来。 落入晏长曜眼中,便是她眼珠动了动。 他轻笑一声,接着道: “许是这些时日太累了,朕说得是梦话,你别介怀。” 她品出他言语间不追究之意,于是便翻了个身,与他一同平躺。 她缓缓睁开双眼,盯着头上的帷帐。 “无论
何疾,都可有心。有心者,盲可视物,聋可听语,哑可作声。对了,奴说得也是梦话。” 他在身侧低低笑了起来。 “你知道朕最欣赏你何处吗?” 她轻摇了摇头: “奴不知。奴天生丽质,淑逸贤华,机敏聪慧,温婉柔顺......优点着实不少,不知陛下最为欣赏何处。” “朕还未见哪个女子这般夸自己的,也不害臊。” 她翻身朝着他,单手撑着脑袋。 “难道不是吗?” 他侧目,抬手把她按回枕上: “若是起来说的,朕可就不当梦话了。” 她悻悻地把自己蒙在锦被中,闷闷应声:“哦。” “朕知道,你是借朕之手杀人。” 他收敛了笑意,沉声道。 被中许久未做声响,他便静静候着。 “那陛下想如何处置奴。” 她酝酿许久,冷了声音,镇定承认。 他毫不犹疑:“不作处置。只当朕送你一份人情。” 她从锦被中冒出头来,蹙眉道:“人情都是要还的。” “呵,果然聪慧。” 他瞥她一眼:“朕非斤斤计较之人,也无心于后宫琐事。你与那宫人生了什么龃龉,或是有什么前尘往事,朕也不想追究。微不足道的宫人而已,你想杀,便杀了。不过,朕遂了你的愿,你便需要帮朕的忙。” 柳烟浔心中不屑一笑。 果然,自负如他。 一个倡优,一个宫人,便足以让他先入为主。 认为朱越与她,只是“后宫琐事”或“前尘往事”,总之,不会是什么“朝纲大事”。 “陛下的忙,是指......张美人?” 她想起初来那夜,跪在长秋殿前为父喊冤的那个白衣女子,依着他所言试探道。 他未否认,只道: “张尧在朝中必有同党,张美人是他的幺女,或多或少也该知道些什么。” 她忆起张尧的死,挣扎着从锦被中坐起身来,微微侧首,望向身边帝王的冷峻侧颜。 “陛下,微不足道之人,想杀便杀了吗?可这天下,又有几人不是微不足道。” 他转头望着她的眸子,静静道:“朕说过,起来说的,就不再是梦话。” “奴知道。奴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她抱着被子,定声道: “奴本是卑贱之躯,若非事涉张宗□□上,阴差阳错随陛下入了宫,那么奴在陛下眼中,是死是活,亦无谓了吗?” 她见他久久不语,问出口的话便更尖锐了些。 “天子眼中,人命当如草芥吗?” 他定定地看着她,须臾,道:“是朕失言。朕的本意是指,事涉朝纲,便不必拘泥于细微之处,当以大局为重。” 她唇角微微扬起,垂下眸子,在晏长曜看来,颇带了一丝颓然的意味。 “奴知道了。奴会还陛下人情。” 她背身躺下,只听他在身后长叹一声:“你有时真的格外放肆。” 她微微侧脸,嗤笑一声,把他的话噎回去: “陛下不正是看重奴放肆吗?不然试探张美人之事,您换个怯懦柔顺的来?” <
/; 晨起时,东暖阁内已不见晏长曜。 只余那墨玉盒子留在她枕边,底下压了张剡纸。 “按时用药,莫使朕忧。” 她捏起这页纸,行至案前,随意寻了支笔,大摇大摆落下“已阅”二字,便出了东暖阁。 独将那页纸留在阁中。 刚回惊鸿殿,让拨雪新上了药,却听后殿传来三声布谷鸟叫。 她看向窗外,却未见任何人影,于是转身吩咐拨雪道:“你在屋中候着,我去瞧瞧。” 她怕拨雪瞧见,并未径直去后殿。 特绕出殿门,来到惊鸿殿外,却瞧见晏淮序如儿时一般,倚在颗早已抽了新芽的榕树枝杈上,正担忧地望着殿内。 她眼皮跳了跳,行至树下,仰头喊道: “布谷鸟!” 他忙收回目光,忽而起身,自树上行轻功而下,簌簌残叶随之落了一地。 他高高束起的发随风飘逸,望着她的神情有些急切: “我昨夜听宫人讲,惊鸿殿杖毙了一个宫人,你......你无事吧?” 他目光落至她的脖颈,留意到她上了药的痕迹,将带来的药膏往身后藏了藏。 她没留意到他眼中的落寞,只摊摊手宽慰道:“我能有什么事啊。” “昨日杖毙的那人可是朱越?” 她瞥他一眼,淡淡道: “记好了,杖毙的那人叫赵丰年,朱越还好好在东宫当值。” “是我失言。” 她又忆起昨夜陛下同她的话,问道: “对了,你昨日给我的哑药,可走了宫中的途径?” “我又不傻,若是宫中可查,岂不是平白害你?是征战时给战俘用刑的药,宫中查不出的。” 她闻言稍稍安心。 既如此,陛下该不会疑她在宫中与人有所牵连。 难怪他昨夜并未深究。 “溶......柳美人,昨日来不及问你,我回去越想越不对,我想杀他时,他对着你比的口型究竟是何意?” 柳烟浔猛地抬眼,只见他那双一望到底的干净眸子,正映着她的身影。 “不知道。” 她转过身去,想要逃离这双眼睛。 “是怡王。对吗?” 他并未阻她前行,但这句话足以令她回身。 她凝视着他,斟酌着如何应付。 他向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道: “你不必说了,昨夜之事,你行的实是险招。趁陛下还未觉察,我带你出宫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知道入宫并非你所愿,陛下若是知道你的身份,你会死的!” 她未动,轻轻挣开他的手。 “不,我是自愿入宫的。” “什么?” 晏淮序有一瞬错愕。 她缓缓抬眼,晏淮序便觉察到她眼中隐隐的杀意,于是终后知后觉她意欲何为。 他的心猛得一跳,不安更重,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你竟......?当年之事十分复杂,牵扯之人甚多,你好不容易活下来,为何又要只身赴险?我不奢求你还在我身边,能得知你好好活在世上足矣。若陆伯伯在天有灵,他也不希望你到这杀人不见血的宫中来!”
“我只是想寻一个真相。” 她冷冷道,“你凭什么觉得,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偏安一隅,苟活于世?” 他望着她的神情,气息有些不稳,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她厉声打断。 “晏淮序,你凭什么?你可知这七年来,我过得是怎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