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疯子的表现，一直都透露着一种矛盾和奇怪的感觉。这是毕昉从进村以来就感受到的。 一开始她以为这家伙真是个疯子，对他只有恐惧。 然而经历过这些事情以后，她倒回去思考又发现：虽然这疯子时不时突然发疯，却似乎一直都在警告她离开。 ——就好像他早知道村长已经盯上她了似的。 并且下午有一瞬间，这疯子似乎也是想要告诉她许佳佳的下落的。然而当时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又疯起来了。 现如今，看着他捂着脸蹲在旁边抽泣起来的样子，毕昉有一种感觉：现在的疯子，他是正常的。 而且她觉得这个原本就属于隗家村的疯子，或许可以解答她的疑惑。 她忍不住走到疯子跟前，蹲下身轻声问道：“隗家村为什么要让这些女孩子结冥婚？” 老疯子原本正捂着脸痛哭，闻言将手拿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毕昉。 他蜡黄的脸上还是满脸皱纹，布满了可怕的老人斑，甚至头发也还是跟原来那样蓬乱。 因为正在哭，眼泪鼻涕也到处都是，反而更加邋遢了。 然而他此刻的眼神确是清明的。 毕昉见状更加笃定自己心中的判断。她觉得这也许是隗家村唯一一个会告诉她真相的人了。 老人看着毕昉发了一会儿愣，他似乎很久没有和人正常交流过了。 他的嘴巴翕动了好几下，才嘶哑着声音说出第一句话：“当时我妹妹被丢下湖时，也和你一般大……” 老人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学生。 隗家村是一个十分落后、封建、迷信的村子，村子里几乎所有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他的家境在这个村子里算比较富裕的，也是第一个盖起第二层砖瓦房的人家。 因此他成为了村子里第一个出去念大学的大学生。 原本这个事情应该算一个喜事，然而事实证明，有时候人太清醒并不是什么好事。 在没出去前，每日生活在其中，老人也并不觉得隗家村有什么异常； 然而他念完大学，应村里的规矩必须回乡后，才发现隗家村的规矩有多么愚昧、畸形。 首先是近亲结婚。 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是近亲结婚的，这导致血缘关系和辈分都十分混乱，根本不是一个健康的社会形态该有的样子。 其次，因此近亲结婚，村子里也有十分多畸形婴儿诞生。 隗家村认为这些有缺陷的婴儿是不被神祝福的，是出生就被诅咒了，所以才会长成这个样子。 因此所有的畸形的孩子，只要一被村长发现，最后都会经过特殊的“清洁”仪式后，被溺死在村南的大湖里。 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会避免给村子带来厄运。 同时，生出畸形胎儿的夫妻，也会被认为婚姻是不受祝福的，会被拆散，重新配对。 其中有一个孩子，出生下来就有令人可怖的三个头。 他的父母虽然感到害怕和恐惧，但是出于护犊的天性，偷偷地把孩子藏起来养，对外只说孩子出生就夭折了。 这在隗家村并不奇怪，近亲结婚的小孩由于基因问题，出生后的夭折率非常高，隗家村里也常有。 然而孩子一岁多的时候，他还是被发现了。 村长动员了村里所有
村民把这可怜的小孩抓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也有些警告的意思，在父母声嘶力竭中将他扔进湖里溺死了。 一岁多的小孩，已经自主意识了，被扔下湖时哭闹不止。 三个头同时发出刺耳的哭声，在村民们的眼里，仿佛恶魔的声音。 老人身处其中，只觉得村子里所有人都十分病态。 他极力地劝说村长，劝说村里所有人，非但没有作用，却被村子里的人投以异样的眼光。 村长更是严令禁止，村里的人以后都不能再出去了——“老人”就是例子，出去的人，都会被邪魔蛊惑，说出些荒唐的话。 身处在隗家村中，老人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其他人疯了。 这个村子里所有人都和他不一样，两种不同的观念在他心里反复折磨他。 他有时候觉得如果自己没出去就好了，那就能安心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愚昧无知的、和村里所有人一样的，“正常”的疯子。 而不是清醒地去当一个“疯狂”的正常人。 他只能坚守自己唯一的底线，不在村里娶妻。 然而数年后，有一个人在村子里的小巷中，发现了长着三个头的怪影。 村子里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所有人都说，是那个被溺死的孩子回来了，他要回来报复他们了，必须要给他娶个老婆冲冲喜，平息一下他的怨气了。 于是在村子里你推我搡的默许下，村北一户人家正处妙龄的女儿，就被迫换上大红喜服投湖了。 老人当时拼尽全力地阻止，然而他在村里早已经是异类一般的存在了，又只有一人孤军奋战，怎么可能改变整个隗家村？ 他最终无力改变结局。 只是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还会出现第二个受害者，而且竟然是他的妹妹。 那天下午，在他妹妹的影子里出现三个头时，他就在现场。 当时他就觉得，事情不妙了。 果然，悲剧即将第二次发生。村子里做出了将他妹妹“献给”‘他’的决定。 他疯狂地向村长求饶，不断地劝说自己的父母反抗，说一切的事情都会有解决办法，而不是一次又一次牺牲无辜的女孩的性命。 妹妹在旁边哭的梨花带雨，像是个泪人儿。 村长的表情却很冷淡：“没有办法了，是‘他’指定了要你妹妹的，不然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影子里。” 而他的父母虽然不舍得，却也因为愚昧，十分畏惧被‘他’报复，担心噩运降临到自家头上。 最后竟然还反过来劝说老人别和‘他’对着干。 当他被所有人控制着，只能听着自己疼爱的妹妹凄厉地哭喊着，被所有村民拉着投入湖中的时候。 当妹妹的“哥哥，救救我！”不断在他耳边反复响起折磨他的时候。 老人终于承受不住打击，他彻底疯了。 隗家村里唯一一个正常人，他终于成为了村子里唯一一个疯子，他得了精神病。 只有很偶尔的时候，他才会清醒过来，回忆起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 毕昉听完这一席话，心里五味杂陈。 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只有思想是可以害死人的。 她也意识到为什么疯子总是做出怪异的行为了，因为他
时而疯癫时而清醒。 或许第一天在村子里遇到他，他冲她尖叫着快滚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村长对她的企图了。 她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老人站在旁边听完了犀虺的话，会突然痛哭流涕。 他高兴的是，他的妹妹或许还好好的活着。 他悲哀的是，在非自然力量的面前，他们就像蝼蚁一样，被按照喜好任凭摆布。 或许他的人生，原本不会糟糕至此。 毕昉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瞪了犀虺一眼。 犀虺原本正在偷偷打量毕昉，见状立马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脸上是九分真诚十分认错的无辜模样。 事情到了这一步，基本已经水落石出了。 许佳佳也已经成功被她们安全找到，剩下的便只是让一切都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在毕昉的示意下，犀虺把原本还在湖底的女孩子们都放了出来。 这些女孩子，有些已经在湖底沉睡了数年了。然而被放出来时，却还是与她们投湖时的面貌一模一样，并没有随着时光而发生年龄的改变。 她们的记忆都还停留在被投湖的那一刻，因此被放出来的一瞬间，大多数都处于茫然状态。 看着这十多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女孩，老疯子愣愣地站在堤岸边，没有上前。 然而其中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儿，看见他的一瞬间似乎就认了出来，并且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她冲上前来，打量着老头轻声问道：“是……是哥哥吗？” 老头儿却没应声。 他不想让他的妹妹知道，他已经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 然而妹妹却瞬间红了眼圈，一颗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颤抖着手指抚摸老人脏兮兮长满皱纹的脸，带着哭腔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两兄妹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毕昉不忍再看这人间离合悲喜，只让白泽将这些村民迷晕在原地。 张九尽职尽责地将现场人类的记忆都做了清洗，让关于妖怪部分的记忆消失在他们脑海里。 人类的记忆有自修复功能，很快其中怪异的部分都会被自动补全。 四人便带着许佳佳和犀虺，从隗家村这趟行动中功成身退了。 刚出村子，毕昉的手机信号就恢复了。 她第一时间打电话报了警，将隗家村的情况说了个一清二楚。 相信很快，警察就会带人来扫荡这个在拐卖利益链条上病态的村子。也会顺着村长的路线，摸到那个拐卖许佳佳的男人。 那么多被拐卖，被强迫投湖的女孩的口供，哪怕村长是“神的后代”，也免不得要进去铁窗泪吃牢饭了。 这件事也会很快被报道在各大媒体上，这个还保留着封建近亲结婚习俗、以及丑陋的祭祀冥婚习俗的村子马上会进入外界社会众人的视线，引起重视。 当他们真正被迫和外界打通后，对于隗家村的惩罚才真正开始了。 这些人，当他们的思想被外来思想的洪流倾轧，对他们来说才是一种绝对的残忍。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手上粘过怎样无辜的鲜血且毫无意义； 当他们明白自己才是真正的异类，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世界上大多数人格格不入； 当他们饱受外界
舆论的洗礼和异样的眼光，连原本坚定的信仰也被无情摧毁时，这才是对他们最高的精神折磨。 他们会得到他们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