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超越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们的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洞庭水电工程总指挥部的工作人员集中在大礼堂，收看庆祝国庆的现场直播。会场张灯结彩，不时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掌声。扩音器的喧哗声静止了，跟着唱起了庄严雄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会场顿时活跃起来。总部机关的庆祝大会，群情激奋，喜笑顏开，热烈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人们沉浸在无比欢乐的海洋之中。龚向阳从人群中挤出去，韩红梅——这个端详沉静的姑娘，眼圈也兴奋得湿润了——叫住他：“我有件事找你。”“请原谅，现不能奉陪，我想单独呆会儿。明天再见。”“嗯啦。”韩红梅应了一声，也不知龚向阳听清没有，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石达扶扶近视眼镜，边往前挤边喊：“龚总，等一等，一块儿走，人逢喜事精神爽，应该来一扎鲜啤，潇洒潇洒。”龚向阳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加快脚步赶路。他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怎么也遏制不住内心的翻腾。他生怕这意义重大的情感溶解在一些琐事闲谈中，双肩耸了耸，敞开衣领，张开嘴巴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顺着散发出尘土和汽油味的光滑道路往宿舍跑去。石达的小车追上了他：“怎么忘掉了咱们的约会？上车呗，上车呀。”龚向阳迟疑了一下，终于上了车，石达把他请到方向盘跟前。司机的座位像欧洲那样挪得很靠后，龚向阳伸直两腿——这是技术过硬的一种标志，左手搭在车门打开的玻璃窗口上，只从下面握住方向盘。“别不乐意地看表，时间早着哩。”石达笑了笑，轻轻挥挥手。汽车顺着林荫深深的公路行驶。一弯鹅毛月悬挂在东方，投下水银般的光辉。洁净的天宇，撒满了无数闪烁的星斗。龚向阳隔着玻璃注视着前方，偶尔打开车内的灯光，颇含深意地瞟瞟坐在旁边的石达：“石处长，今天是个好日子，祖国的生日，举国欢庆。”“尽管前进的路上还会有曲折，但是我们有十亿忠于祖国的人民，任何困难都是能够克服的，人间奇迹可以创造出来。尤其你们年轻一代更值得骄傲，你们是任重而道远呐。”“我和你想的差不多，不过，”龚向阳的视线离开了一下前面的公路，“还有一点不同的想法。”“哪点不同？”“觉得我们应该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你是指自己的责任吗？”“责任要有支撑点，要有过得硬的本领。现代科学技术，以原子能的利用，电子计算机技术和空间技术的发展为主要标志，正在经历着一场伟大的革命，引起了一系列新兴工业的诞生，广泛推动生产技术的飞跃发展。要赶超世界先进的科学技术，适应四化的需要，就必须极大地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使人们掌握现代生产的知识和技能、技巧，造就一大批优秀的科学家、艺术家、新闻记者、哲学家、经济学家和专家学者。所以，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在学识和技术上不应该是半瓶醋，而应该成为自己所选择的事业的主人，勇于向高峰攀登。”“加油，加油！”龚向阳被石达的声音吸引过去，他也看见一个胖得出奇的女人，跑步横过公路。胖女人周身所有的多余和突出的部分都在摆来摆去，两条圆滚滚的短腿车水似的一闪一闪，浑然电影里的快镜头，她身上的披发、带子、衣服的下摆和青裙，也由于奔跑和风吹而不停地飘荡。场面实在滑稽有趣，汽车却一下从车路冲了出去，撞到一棵水杉上，车子被刹得几乎倒竖起来。“哎呀！”石达大吃一惊。“对不起，”龚向阳歉然笑笑，“光顾看把戏去了。”石达下意识地起身弯腰向车下看了看，友好地讥诮着：“我预料你会抛锚的。”“用不着多操心，现在开车的是国家标准第一流的司机，技术过硬，应变能力特强。”龚向阳利索地换了挡，回转方向盘，车子呜呜地
退回了正路。石达挪挪身子，使自己坐得舒服点，继续着他们中断了的谈话：“高尔基说，最好的职业是在地球上做人。我看做人也不容易。人生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不再三鞭策自己，活到老学到老，那他就有可能被历史的潮流所淘汰。”龚向阳审慎地选择着车路，前面有个深辙，他踩了踩离合器，减低速度绕了过去。车子开到了目的地，龚向阳准备告辞退回去。他急于去审阅工区送来的几份工程报告，又想去找韩红梅问清有什么事，尤其想保持住节日里快活的心情。石达执意攥住了他的手，把他从车上拉了下来。“要尊重年长的人，”他一边开玩笑一边挽住了龚向阳的胳膊，“这个神圣的训条非记住不可。”刘兰香看见丈夫和龚向阳手挽着手进了门，客气地起身让坐。“我们急于要走咧。”男主人的话出口，女主人立刻忙开了。石达的家里明显起了变化，明媚的日光灯照亮了不大的但相当清洁的堂屋，房间里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单身汉在这种环境中哪怕只呆半小时，也会得到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和调济。他们的小孩子摆出了玩具，龚向阳信手迭着积木，眼睛却溜到书房里的书架上去了。他像着了迷似的想：“哦，我很久没有埋头读书了。”石达陪同龚向阳走进房间：“这些书大部分是我妹妹寄给我的，我准备订个读书计划，好好学习学习。”龚向阳站在书架旁边，看了看那一排排书脊上的书名。他像发现了宝库一样，贪婪地翻了一本又一本。从马克思的资本论到工程建筑学，他都爱不释手，他很想读完所有藏书：知识——人类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浩如烟海，高深莫测；只有有志之士，测准目标，持之以恒地艰苦跋涉，才可能探出一个或者几个源头，登上一个或者几个高峰，为后来者开辟一段新的征程。写字台旁边放着一个小书架——主人给它取名叫做“洞庭湖著作专柜”，架上搁着一些研究、描写湖区的资料和作品，其中还有不少文艺书籍，以及报纸、杂志的剪集。龚向阳对《洞庭湖博览》报很感兴趣，聚精会神地翻来看去。石达见他爱好书报杂志，触景生情，不胜感慨地说：“六十年代，我也很爱读书，那时候是我影响我的妹妹。七十年代结婚后，随着家庭负担的加重，人愈来愈消沉了。唵，到底是你们年轻人思想解放得快，她现在反过来推动我，敦促我学习，还为我收集了这么一大堆关于洞庭湖的书报。前不久，她写信给我，建议我列个读书计划，说她在春节回家探亲时，第一件事就是考核我的读书效果。”石达拂了拂浓密的头发，“老实告诉你呗，我请你来做客，正是希望你辅导我读几本书；当然，我也允许你借些书去看。”厨房里飘出了油盐的香味，石达拖出餐桌，和龚向阳面对面坐下，指着“专柜”谈看法。“我保存的鱼米之乡的文章不算少，可惜价值很大的专著不太多，无论是文艺方面的或者科研方面的；似乎挖掘得还不够深透，所以读起来不过瘾。其实，美丽富饶的洞庭湖区，不但是我们祖国的一个大粮仓，而且还是一个天然大宝库，它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富养料，它给我们的科学家、文学家，专门人才和业余爱好者都提供了种种素材。”吃饭的时候，龚向阳对于每个菜都夸奖一番，“高音喇叭”满脸喜气，站在旁边殷勤地劝酒：“吃啊，吃啊，好吃就得多吃。别像大姑娘那样腼腆，瞧你现在的样子，如果写诗，那一定是个抒情诗人。”石达与龚向阳相对一笑。老婆的话牵动了他的思绪，引起了他思想上的连锁反应。他放下酒蛊，郑重其事地对龚向阳说：“我们的这段历程很不寻常，你脑袋灵活，又亲历其境，我提议你好好地整理整理，写出一本书，写好了，它的现实意义和社会教育意义会是很不错的。”“洞庭水电工程确实了不起，尤其那些艰苦创业的人们，更值得大书特书。不过，我的写作基础
不怎么样，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恐怕画虎不成反类犬呐。”“不要怕。”石达用筷子在饭碗里点了一下，“人只有学而知之，没有生而知之。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我认为从某个方面或者某个角度去写比较容易，比如说，写出你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写好了，也是很有意思的。”“我对自己从来都不那么满意。”“那么，你就描写史光荣、田边菊和余太山那样的英雄人物的牺牲精神，或者描写史光道一家前仆后继开发洞庭湖资源，或者描写广大建设者你追我赶的情景。”“你说的题材都不错，不过，”龚向阳抚额思索了片刻，“最好还是以洞庭水电工程建设为背景，表现新时期的指挥员和建设者适应时代的要求，以崭新的领导艺术和实干精神投入生产建设，充分发掘人们的进取精神和创造能力，把人的思想境界和内在力量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培养和造就了一批德才兼备的人才。”“夹菜吃，别只顾说话。”石达热情地喊道，他呷了一口酒，夹起一片香肠慢慢地咀嚼着，“唔，你准备采取什么文艺形式，诗歌、散文、特写、戏曲，还是通讯报道？”“我打算用小说体裁，灵活些，也能夠反映得广泛深刻些。”“已经构思好了？”“没有。工程没有结束，我既抽不出时间，又很难预测后事和结局；特别写作技巧，还得从头学起。”“可惜我对文艺创作是个门外汉，帮不了你的忙，只能提醒你注意两点：一是关于形象思维的问题，文学艺术不同于科学，它不是用概念，而是通过形象反映现实生活的，所以要塑造出典型环境中个性鲜明的典型形象。二是除了一定的文学修养以外，还要有把握和研究生活的能力。你从现在起，应该更留心地观察，体察入微，有了那些日积月累的包括生活细节和心理动态的素材，才能进入创作加工提炼的过程。”“文学作品讲究含蓄，不宜过份坦露，描写精神生活也好，描写物质生活也好，都以婉转的形式为佳，暗中转化，不留痕迹。亨利·詹姆斯说：艺术品是‘感情生活在空间、时间或诗中的投影。因此，它是把内在感情系统地呈现出来的艺术形式。’”“那么，书名就叫做洞庭之恋，可不可以？”龚向阳喝了一小蛊酒，满脸通红，眼睛与两颊发烧，更加兴奋了。石达的话语启发了他，感动了他，打开了他的思路。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体验：生活像祖国一样广阔、瑰丽，充满阳光，祖国像母亲一样慈祥而且迫切地期待着我们成长，美好的东西正是我们的创造性生活——这就是我们现实中所包含的本质和诗情画意。看见丈夫眉毛一扬，“高音喇叭”就急急地收拾了餐桌：“客厅坐。我去泡茶，恰好昨天称了一斤君山毛尖。”自古称之为贡茶的“君山绿”，的确名不虚传，“高音喇叭”掂起一撮茶叶分别放进三只玻璃杯里，用开水冲泡下去，开始芽尖冲向水面，悬浮竖立，继而徐徐下沉杯底，三起三落，茶水澄黄明净，甘醇馥郁的清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