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明调与暗转一胡区民接管龙凤山工区以后，毫不迟疑地着手进行整顿。他确定先把财产和物资彻底清查一遍。这里的财务，以及保管登记上的混乱，由来已久，令人吃惊。清理中的劳保用品仓库，堆满了初步清点归类的雨衣、工作服、毛巾、手套、工作皮鞋、深统胶鞋和柳条安全帽，等等。蓟新珍和诸葛智、丁复生坐在大仓库的财务室里核对账目。平步青跟在胡区民身后走了进来。胡区民瞧着乱糟糟的物资和杂乱无章的领料单、登记表，浓眉下那一对鼓起的眼珠子渐渐红了。“如此浪费财物，完全是一种失职行为。”平步青以条件不好和工程上马太快为理由，劝解胡区民，同时又替诸葛智进行辩护。胡区民和平步青发生了争执。蓟新珍瞟了他俩人一眼，争论停了下来。她拂开摊在桌面上的账表和单据，疑惑地蹙着前额，说：“后勤处调拨一万八千套雨衣，这里签收也是一万八千套，但是现有库存数加上领用数，只有一万七千套。”“很可能是领用了没有登记啰。”平步青摇头晃脑，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哎，现在是家大业大，又几经离乱，几番起跌，难免不出现差错。”胡区民面孔一板，声若洪钟地说：“不管怎样说，总而言之有账算不失。物资不会自己飞上天去。”平步青像受了委屈一样，嘴里叼着香烟，对着空中嘟哝着：“那就请你作结论好啦。”水芙蓉走进门，用手抻抻耳垂，随口问道：“吵什么？”“没什么，”平步青脸上竭力挤出一丝笑纹，“争得好玩的。”“不。”胡区民指着码在货架上的衣服鞋帽，“发现短少一千套雨衣，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水芙蓉踱动了几步，然后瞥了瞥垂头丧气的诸葛智和默默无言的丁复生：“你们的看法呢?”丁复生像士兵一样从货箱上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做了个立正的姿势：“主要怪我的工作责任心不强，没有严格入出库手续。请放心，我会尽力查找的。”说罢，他又坐下去埋头清理单据。“嗯，一定要设法找出来。秋雨连绵，雨衣是每个人都少不得的。”水芙蓉恳切地说，“老丁，每件东西都得找着，即使一针一线。你整理好以后，我会再来亲自过目。胡主任，用不着发愁，他会找出来的。”丁复生把头低低地俯在凭单账表上，避开水芙蓉的目光。仓库里沉寂下来了，只有闹钟在那里嘀嗒嘀嗒地摆动，牵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平步青用出汗的双手在脸上抺了一把，做出一种与人为善的样子。“诸葛主任主动承担责任，愿意接受处分，态度相当诚恳。”“现在不是做结论的时候，”水芙蓉断然制止道，“等所有问题查实以后，才能分清情节轻重，分清主次，实事求是进行处理。”平步青脚在原地挪动了几下，显得不大自然，人像喝醉了酒一样头重脚轻，阵阵昏眩，两眼茫然无视，内脏憋得吱吱地响，心头升起一片恐慌。“看样子，她是要跟我过不去了。”他紧盯着水芙蓉，“不过，我得稳定情绪，随机应变，在时间和空间上争取主动。”谢天谢地。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水芙蓉已经和胡区民出去了。他大声地吐了口粗气，跟蓟新珍讲了几句话，又神气十足并且故作镇定地暗示了诸葛智一回，然后招呼丁复生向隔壁的小房间走去。丁复生觉得他心怀鬼胎，可是自己能不走吗？从对方严厉的腔调和庄重的步伐透出来的气势，使他不敢有任何违逆。刚刚坐定，平步青就莫名其妙地拖长声音一笑：“你整理的水芙蓉的材料，很有分量，可惜还没有呈报省政府，她就回来了。政委慎重其事，把材料锁进了他的保险柜。”“慎重好，慎重好。”丁复生频频点头，“诸葛一生唯谨慎。”“你面色苍白，怎么老打不起精神？”“没什么。”丁复生不敢顶撞对方，只能怀着戒备心低声下气地问：“您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吩咐？”“事情？”平步青倚靠在椅子上，“没
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翘起下巴闭上眼，换成一种苍老嘶哑的声音问：“你看到了形势的急剧变化么？现在总部是杨家将一齐上，除开老政委在家主持工作，其余的人马全部搬来了。我想，会有一场硬战。”丁复生被他吓唬得不知所措了，身子就像一块冰，拉动一下眉毛都很费劲：“整人的号角吹响了！”他紧张极了，噤若寒蝉，不敢吭声。平步青的嘴唇拉成一条细线，一副尖酸刻薄相。他神态自若地观察着对方，趁着他迟疑未定时，又补了一火：“有可能拿你开刀，你打算如何对付？”丁复生不敢乱说乱动，也不敢反问。处境尴尬，只能难堪的坐着，冷汗从背胸上流出来了。沉默了好些时候，平步青才开腔，转变成他那惯用的平稳而缓慢的声调：“噢，你变得有教养了。那么好呗，我们就像有教养的人那样谈一谈。老丁，我和你做的事，你还记得么？”丁复生两眼黯然失神了，紧咬着下唇，紧攥着双手。他神经紧张，听错了话。平步青的意思是，他帮过丁复生的大忙，要对方记住他的好处，知恩图报。然而，丁复生则听成了平步青问他记不记得干过一些什么勾当。“记得。蓟处长查出来的一千套雨衣，是你叫我代替诸葛主任签的假收。”“住嘴。”平步青气得暴跳起来，“你想投案自首出卖我？”丁复生望着平步青冷酷的表情，不寒而栗：“我不想也不敢出卖恩人。”“嘿嘿，量你也不敢。”平步青的样子和语气又是一变，但仍旧带着明显的压力，“我是要你记住我的好处。而且你应该懂得舍车保帅的道理。比如说，诸葛智写的反省书，就只字不提到我。”他的话愈说愈慢，声音愈来愈小：“你懂吗？有我就有你们。你的工作是我安排的，就算水芙蓉清退你，你的生活费归我包下来，保证今后给你找个更好的工作。”丁复生直愣愣地凝视着他。“我明确告诉你，”平步青摆出老谋深算的样子，“永远只能装糊涂，装做什么也不知道。”“我不会乱讲，请放心。但是有一个人你也要注意，他也差不多有水芙蓉那么厉害。”“谁？”“胡区民。”“有勇无谋的匹夫，何足道哉。”平步青微笑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你有什么困难没有？”“没有。”“要能保住你，或许我会请你演一场‘苦肉计’哟。”“我承受得住。”“好，”平步青自得地笑着，“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丁复生准备出去，平步青又故弄玄虚地喊住了他：“我有瞒天过海的本领，明白吗？你舍命保住我，稳住阵脚，保险你不但不吃亏，而且还要占大便宜。”平步青站立起来，扣上上衣的钮扣，一步三摇往门外走。他煞如一条饿狼，感觉到饱餐一顿的满足，把水晶烟嘴插进嘴里，心目中跳动着许许多多的假设、推测和判断：“漏洞堵得住吗？管他妈的三七二十一，听天由命好啦。人生无非八个字：功名利禄，吃喝玩乐。咹，快活一次得一次，潇洒一时算一时。”他跨出仓库门坎，见周围没有人影，愣怔了一下，心跳加快，血液一股一股往上涌：“官场失意，情场得意，阴云在等着我咧。”平步青把帽沿拉到眉棱骨上面，紧紧鼻子，匆匆向诸葛智家里奔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