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纶

桑田镇是一个小镇，小到什么程度呢？

在这个消息传播方式还靠口耳相传的小地方，今天晚上隔壁听到你家吵架，明天整个镇的人都你在电视后面偷藏了200块的私房钱。

你二姨的小学同学的邻居的同学可能是你三姨，一个老师可以教一家祖孙三代。

由于桑田镇地处内陆，夏天连点风都少见，见天儿的烈日炎炎，就算现在临近秋分，秋老虎也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小镇。

中午，整个桑田镇犹如锅里的烙饼，被太阳反复煎烤至两面金黄。

下午，再被桑拿天大焖锅似的蒸上四个小时，到了傍晚，已经外焦里嫩的人们终于有机会出来溜达溜达。

而到了晚上10点以后，单调的遛弯夜生活结束，树上的蝉都懒得叫唤了，街上更是人影都没一个。

不过今天傍晚倒是略有些不同，天气依旧很热，却偶尔能吹来一丝凉风，叫人舒口气。

桑田镇医院的一个清洁工小伙儿趁着这段小凉风坐在住院部下面的小花园座椅上消暑，扫把立在边上，板正的犹如标兵小将。

这会儿这人虽然坐在椅子上，仍是能看出个子不矮，他在椅子上坐的忒直溜，后背挺直，双脚并拢，统一发放的蓝色粗布清洁工作服扣子系到最上面，楞是被他穿出了一股坚毅的感觉。

可惜这端正的形象不能再往上看，只见他脖子以上，脑袋顶儿那一团大概十年前在城乡结合部中广泛流行的蓬松款丸子头，脱线橡皮绳儿裹挟着乱糟糟的头发，纠结地缠成了一个危楼一样的鸡窝，鸡窝里四处炸着的鸡毛随着微风轻轻摆动，更显邋遢。

他轻合着眼睛，似乎很享受这难得的夜晚清凉，另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保洁大姐经过这，招呼道：

“南逸，歇着呢？”

听见这招呼，他一抬头，睁开了眼睛。

看见来人之后眉眼一弯，露出像含着一汪水的眼睛，这双眼睛笑出了一个甜蜜的月牙形，他‘嗯’了一声。

保洁大姐虽然和他共事了几个月，还是免疫不了这个笑容，马上母爱泛滥般在他旁边坐下，聊了起来。

有的人把文化刻在骨子里，泛着油光的脸上每天带着市侩和疲惫，但是人没准就是个硕士博士。

而有的人就正好相反，把文人气质都画在了皮囊上，看着一派朗月清风从小被诗书耳濡目染的模样，其实就是一个草包，比如眼前这位正在接受大妈盘问早中晚都吃了啥的李南逸。

明明是没日没夜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三无青年，但是干保安看起来像富二代心血来潮保卫世界，干保洁看起来贵公子下乡体验人间疾苦。

工作中常常能收获一大批大妈春风化雨的疼爱，跟爱护落难小动物似的。

此时保洁阿姨话匣子已经拉开了，李南逸话不多，无论别人的话多无聊他都认真听着，不多的几句话说起来时眼睛必是看着与他说话的人的，带着十足的尊重和诚恳。

每说两句话总要笑一笑，保洁大妈每次和他说话都被这毛茸纤长的眼睫吸引，一聊就停不下来。

眼见时间渐晚，就算是晚班也到了下班的时候了，保洁大姐意犹未尽地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李南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李南逸也到了下班时间，不过他平时住宿舍，上下班都在桑田镇医院，眼前下班了也没着急回宿舍，手上拿着刚才刘姐给他的宣传简报看的仔细。

简报不大，他很快看完了一面，把简报翻个个儿又开始看另一面，‘农业大学继续教育学院招生简章’几个大字随着他的翻动一闪而过。

他看了两遍，在确定了最低的高中起点报考专科学历的要求自己也不达标后，李南逸叹了口气，抠了抠扎在脑后的头发，原本已经是危楼的鸡窝更松散，丸子头像露了馅的汤圆一般又瘪又塌，就差自己画一个圆，在里面写个拆字自我了结了。

他不死心，又认真看了一遍，自己难道真的只能抽空去深造一个驾驶证？

他又开始思考自己能去读高中的可能性，没上过小学可以上高中么？

琢磨着大概是不能的吧。

医院的工作人员下班的下班，值班的在值班室值班待着，住院的病人也早就已经回病房休息了，小花园里彻底看不到人影了。

又一阵微风而过，一根长发随风被吹了过来，轻飘飘地落在了李南逸的裤腿上，李南逸全然不知，仍端坐在椅子上，似乎还没从失望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他重新闭上眼睛，放松地后背靠在了椅背上，小花园渐渐归于安静，只有虫鸣微风。

李南逸抬起手，袖口露出了一串墨绿色的玉串，玉串在微弱的路灯下发出温润的光泽，水头很足，看着十分贵重，戴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很好看。

他无意识地搓着胳膊上的手串，一只正在低声嗡嗡的蚊子被这手吸引，似乎想过来饱餐一顿，它绕着李南逸摩挲手串的手飞了两圈，最后不知道为何径直飞走了。

又一阵凉风吹过，落在他裤腿的发丝一个辗转，钻入李南逸的裤腿。

就是这么巧，李南逸腿一抖，这根长发被抖落了下来，哪知它随风翻了身，又落在了李南逸的鞋边，再次钻入了他的裤腿之中。

还不等进一步行动，李南逸弯腰一伸手，不紧不慢地把它拎了起来，那头发竟然在他手里发起抖来，李南逸看了一眼说道：

“想饶了你，你却不知道怕。”

这嗓音犹如他手腕上的玉串一般清透，叫人听了极其舒服。他从口袋里把刚才的招生简报翻出来，把这发丝啪地往上面一拍,手上的发丝消失不见，纸上却多了一道黑色的阴影。

他用手刮了刮纸上的阴影，那东西在纸上跃动了一下，渐渐变了形状，犹如一滴墨在纸上四散开来。

不一会儿，整个简报被染成了黑色，李南逸看着简报的变化，说道：

“你说你是货车司机？”

然后他对着已经变了颜色的招生简章低语着什么，而后开始倾听，一边听一边喃喃道：“挥泪斩马谡。。。”

只看那墨水一样的黑色在简报上翻滚的更加频繁。

过了一会儿，他把纸一合，重新揣回口袋里，看起来像终于纳够了凉，站起来拍了拍手，拿起一边放着的扫帚走了。

半夜十一点过三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趴在桌子上的护士小王一个激灵直起腰来，忙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

“喂，你好！桑田镇医院急救中心。”

电话那边传来结巴慌张的声音：

“出车祸了，我…我...我撞人了，他自…己…自己冲过来的，他，他跟个鬼一样的！”

这种情况小王见得多，稳住声音问道：

“这位先生，伤者现在是什么情况您能描述一下吗？恩，恩。请问您拨打110了吗？...好的，请您不要移动伤者，可以把你现在的位置告诉我吗？...”

接完电话小王就不像刚才那么沉着，立刻拨了内线叫值班司机准备出救护车，没想到打了几次都没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