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煦帝问起的时候,太子含糊不清地用睡不好搪塞了过去,但过没两天,皇帝就突然决定回皇宫,这或多或少是和太子有一定关系。
太子不能说,完全没有感觉到。
不过皇帝也并没有简单粗暴地要求太医查看他的身体,自从太子长大之后,皇帝那种独断专行的行为就少了一些,虽然还是将太子看得很紧,但是一定程度上也是放手了。
但是太子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阿珠身边睡得这么舒服。
这可能是他这最近一个月来睡得最舒坦的一次。
他侧过头去看着,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的阿珠,虽然这压得他的胳膊有些酸痛,可是太子丝毫不想打扰他。
他能看得出来贾珠脸上的病气。
他对于贾珠去扬州这件事还是有些恼怒。
本不该是他。
有那么一瞬,太子的脸色显得尤为可怕。
他讨厌青年病怏怏躺在床上的样子,尤其是每次都会将他的医案送到太子的桌头,看着太医或者大夫重复的观点,都会让太子产生一些怀疑——倘若阿珠是在骗他呢?
他派出去的人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曾经那个游方大夫的踪影。尽管秦少尚和秦府都确定了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然而一种药散当真如此神奇,能够叫人的身体呈现出这般状态吗?
太子注视着贾珠,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侧脸。
这轻微的举动让贾珠忍不住动了动,好像是有些清醒,但是又在太子的安抚之下闭上了眼。
他清楚意识到他现在的情绪,不能叫贾珠发现。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贾珠意识不清地抬了手,在太子的身上胡乱拍动,那个动作有些迟缓,像是人还困在睡意里,他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咕哝着低语,“没事……我在呢……别怕……”他蹭了蹭太子的肩头,像是终于被周公给打败,又睡着了。
太子沉默地看着他,双眼有些失神。
那些黑暗里滋溜出来的小火苗,被这随意的动作给拍灭了。
这并非说那些情绪就不复存在,只是莫名其妙不那么阴郁。
他叹了口气。
然后,又叹了口气。
太子将他身边这个大宝贝用力地抱在了怀里,不顾这个动作会不会让刚刚被他安抚着要睡着的阿珠又醒过来……这不能怪他不是吗?
要怪的话也该怪青年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动作来扰乱他?
真是糟糕。
每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对他多么重要时,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浮上心头。
不够……
允礽坐起身,他该……
他看向屋门外,好似这样,就能看透遥远的黑暗。
…
林黛玉在贾府适应得还算不错。
兄弟姐妹们,正如大哥哥所说,都是些性情温和之人,相处起来也不难。元春迎春探春,这几个姐妹都带来了自己的礼物,更别说宝玉了。
对于宝玉,黛玉总有一些困惑。
她从前不曾见过这么肆意的少年,特别黏糊,又带着随性。他们两人的关系倒是远比旁人预期的要好上太多,不多时就同进同出。
两个玉儿坐在贾母身边,总会叫老祖宗笑呵呵的。
王夫人并没有来得及
阻止,因为她此时并没有关注到这些细节,她的整副心思都落在了她的大女儿身上。
元春今年六月就要出嫁了。
这是府上难得的喜事。
尽管期间遭到了贾敏去世的打击,但她绝不会让自己大女儿的婚事受到任何干扰,这件事上她亲自操劳起来,各种木材布料都如流水般地涌入贾府。而元春也不再参加其他的宴席,而是一心一意做起了自己的嫁衣。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未必真的要自己把嫁衣做好,但是元春想这么做,自然是因为她的意中人叫她欢喜。
而王家和贾府两边,对于贾琏与王熙凤的婚事,也有了默认。
大房那边在确定贾琏的心意之后,并没有阻止这桩事。
其实王夫人对这桩婚事,并不是十分满意。
假如是她掌权,又或者说张夫人不在,那王夫人对王熙凤嫁入贾家这件事儿,自然是欢喜的。
贾琏是大房唯一的儿子,把王熙凤嫁给他,自然而然也就笼络了大房,这对于王夫人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
可是现在贾府虽然看着二房势大,可大房还是贾府正正经经的管家人,王熙凤嫁入贾府之后,未必会听她这位姑母的话。
毕竟在她的上头有着正儿八经的婆家。
张夫人颇有手段,王熙凤一旦嫁过去,王家的态度,如何就不可知了。
至少他们对于王夫人所说的话,就不会再如从前一样那么一心一意听着了。
毕竟他们还有另外的选择。
但如果张夫人都没有阻止这件事,那王夫人身为二房的人,自然更加没有资格阻止,尤其是王府对于把王熙凤嫁进来这件事儿还带有着热情的时候……
她就更不可能劝说得了王子腾夫人了。
左不过这件事儿暂时没有成行,王夫人就劝说自己,莫要再想这件事儿。
“母亲。”
屋外响起了元春的声音。
漂亮端庄的大姑娘出现在了门口,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父亲说,他来了。”
她有些羞怯地望着母亲,“我想去见见他。”
王夫人朗声笑起来,“你们已经定过亲,自然想见就见,何必来与我说?”
元春笑吟吟地说道:“自然是要说给母亲知道的。”她朝着王夫人欠了欠身,“那女儿便去了。”
目送着元春离开之后,王夫人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门外,发现了赵姨娘的身影。她探头探脑不知在看什么,很快又消失在别处。
王夫人重重哼了一声。
在贾政那么多个侍妾里,她最不喜的自然是赵姨娘。
别的姨娘再怎么样都没有生下过子嗣,而偏偏赵姨娘却先后生下了两个孩子,还出了一个男丁。
一想到贾环,王夫人的脸色就变绿了。
“太太,可要给她立立规矩?”周瑞家的试探着说道。
想要为难个侍妾,那还不容易?
这立规矩就是最简单,也是最蹉跎人的办法。
王夫人厌恶地摇头,“如今还是元春的事情要紧,多盯着些她,莫要叫她闹出什么问题来。”她把探春带到身边养,却把庶子留给赵姨娘,可是有原因的。
当王夫人把庶女留在了身边,却把庶子留给了赵姨娘时,纵然是贾府内在刻薄的人,都只会称赞她的大度。
有的是把庶出的子女留在自己身边教养,完全不给妾室的正房太太。
可王夫人这么做,纯粹只是因为她知道赵姨娘是绝对教养不好孩子的。
就她那个德性,没养出个鼠目寸光的蠢货,就已经不错,更别说想要将人养得多么出落,探春已经是她额外开恩带在身边,贾环?那是想都不要想!
“周瑞家的,去瞧瞧,珠儿的身体如何了。”王夫人盯着还没处理完的账本,揉着额间说道,“他刚刚上值,可别没轻没重的,又熬坏了身
体。”
贾珠的身体恢复后,又去翰林院上值。
虽然翰林院知道他的身体,免去他一些繁重的公务,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这一连两个月过去,风平浪静,贾珠就连进宫的次数也少了,与太子殿下见面的时间也就更少了。
除了偶尔还会送到府上来的书信,就再找不出半点儿交往的痕迹。
王夫人顿了顿,“还有,叫他莫要太操劳。”
周瑞家的忙去了。
这大爷可是贾府上下的心头肉,这每一次身体不好都叫府上的人,操碎了心。这可不只有这些主子们才担忧,就连这些做下人的也很是紧张。
毕竟谁会讨厌贾珠呢?
这么个性格好的主子,从来不苛责下人,他的院子可是谁都想去的。
路上,周瑞家的遇到许畅,眼见他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忍不住拦下了他,“你不在大爷的身边伺候,弄这些是做什么?”
许畅看见了她,忙停下动作,乐呵呵叫了一声,又道,“大爷叫我等将书房里的书都拿出来晒一晒,这不是瞧着地方不够,正去借了宝二爷的地盘吗?”
这是早上的嘱托了。
晒到下午,他们正一趟一趟的,将书都搬回书房。
周瑞家的瞧着许畅身后的人,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鼻子真长。”许畅身后,一个小厮抱怨着。
许畅不轻不重地说道:“别这么说,她可是太太身边的人。”
“我说的是周瑞家的,又不是太太。”那小厮缩了缩脖子。
这周瑞家的总是鼻子朝天看人,每次与她打交道,总叫人不快。
许畅:“别说了,快搬吧,还有几趟呢。”他转移大家伙儿的注意力,“可别忘了,搬完之后,大爷可是有赏赐的。”
如果是别的主子,吩咐人做事,也就做了。
但贾珠总是会添点儿赏钱。
这就让大家伙儿都愿意往他身边凑。
“好咧,走着!”
周瑞家的走在他们前头,到书房时,正瞧见贾珠站在庭院里,手里卷着一卷破落开的卷轴。书房外的空地,那些书籍自然早就被收起来了,他就在那里借着夕阳的余光,一点一点检查着断裂的地方。
“大爷,”周瑞家露出个谄媚的微笑,这是她习惯性的动作,只她的神情一段刻薄,纵然做出这种刻意柔情的表情,还是显得有些奇怪,“太太可担心你的身体……”
贾珠平静地说道:“我待会儿便会去拜见母亲。”
在夕阳的残红下,周瑞家的总觉得,大爷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大爷,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贾珠略带歉意打断,“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晚些再回来。”
他拿着手中的那残卷出去。
郎秋匆匆跟在他身后,一主一仆径直去了府门外,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着他。
这可就出乎贾珠的预料。
他可没想过,这时候会有一辆马车等在外头。
“阿珠,上车吧。”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叫贾珠的疑惑几乎倾泻而出。
“大皇子?”
这的确是个出乎意料的人。
他和大皇子的关系的确是不错,可两人从未有过私交。这私下见面的事儿,更是从未有过,大皇子如何会直接找上贾府?
“我有要事,要与你说。”
大房子有些不耐烦地挑开车帘,一只手敲在边缘上,动了动。
贾珠忍不住笑了,对大皇子来说,屈尊坐在马车内,的确是一种忍让。不然依着他的习惯,他早就骑马过来了。
只是那样就会引发一些麻烦。
最起码,是难以解释的麻烦。
贾珠叹了口气,看了眼郎秋,他立刻摇了摇头,而后江九很快跟了上来。
在贾珠上了大
皇子的马车后,于昏暗的车厢内,他看到了贾珠手里的东西,“你原本是要去哪?”
“去见徐柳青。”贾珠并未隐瞒,“想去请教他一些事儿。”
大皇子漫不经心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便单刀直入。
“你知道……你觉得,最近太子,可有问题?”
贾珠谨慎地回答。
“大皇子是想暗示什么?”
大皇子暴躁地捋过自己的头发,“你都回来快两个月了,难道就没发现太子比起寻常的时候,更为过激了吗?”
贾珠平静地摇头,“这两个来月的时间我与太子殿下就只见过四回,我又并非上朝官员,并不知朝廷上发生了什么。”
大皇子严肃地说道:“我觉得保成中邪了。”
贾珠:“……”
他吐了吐气。
刚才真的有些紧张的他,简直就是个傻瓜,从大皇子的嘴巴里,能吐出来什么正经的东西?
哪怕是车厢昏暗的光线,大皇子都能感觉到贾珠的无语。
“我说的是真的。”大皇子的声音愈发严肃,“你可知,他身上的杀气越来越重,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贾珠调整了一下姿势,皱眉说道:“据我所知,太子殿下应该没有……”
“他骗你。”
贾珠心中一沉,飞快说道:“大皇子何意?”
“记得月余前,阿玛曾经去过畅春园,但是住没多久,又回来了吗?”
贾珠点头,这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再也没怎么见过太子。
偶尔入宫时,不是正巧碰到太子在乾清宫议事,就是遇到太子出宫。
不凑巧的事情变多了之后,他也隐约能感觉太子是在回避他。
可贾珠没有将这件事儿放在心上。
他知道太子并非在趁机疏远他。
自从上次他病倒之后,那一次见面中,贾珠就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太子似乎有事在瞒着他。
可他既然不说,贾珠也就没问。
就好比太子,也从来都没有再次追问过,贾珠身上出现的那些小问题。
“其实那时,阿玛遇刺了。”
贾珠猛地看向大皇子,“太子受了伤?”
这话有些不合时宜。
皇帝遇刺的消息定是被重重保护起来,可他听到的第一反应却完全无关乎皇帝,反倒是去关心太子,但这也怪不了他。
毕竟他们刚才交谈的重心,那是太子啊。
“不,没有。”大皇子淡定地说道,“没有什么阴谋,也不是白莲教或者王爷叛乱之类的由头,就只是一次简单的刺杀,就连我也曾遇到过几次,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其实也挺……算了,所以,这个与大皇子要说的事,有什么关系?”贾珠抿唇,“大皇子什么时候染上这种吞吞/吐吐的毛病了?”
……遇刺哪里是简单的事了!
“太子当场就把那个刺杀者给杀了,”大皇子淡淡说道,“然后在排查防守之时,他又连续杀了几十来人……”
他的声音慢吞吞,古怪而暗哑。
“因为他们交接不利。”
贾珠蹙眉。
“遇袭后,阿玛带着一干皇子回了皇宫,保成又因为有人试图引诱他,杀了几个宫女不说,连带她们身边的人也受到了牵连……”
贾珠:“大皇子,够了。”
他打断了允禔说下去的打算。
“你想与我说什么?”
“去和他谈谈。”大皇子严肃着脸说道,“我不管你说服他,揍他,或是用任何一切办法都行,杀气太重,对他并非是好事。”
如果太子只是吩咐下去让人动手,他未必会在乎。保护不力,本就该杀。
可这不只是这样的。
允礽是一个一个,亲手杀了他们,扼断了他们的喉咙。
这无疑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贾珠有些古怪地看着大皇子,“我从未想过,大皇子会与我说这些。”
大皇子和太子殿下相爱相杀。
但重点从来都是放在后面的“相杀”上。
大皇子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干巴巴说道:“不只是你没想过,我也从来都没想过。”他的眼神有些闪烁,带着奇异的光芒,“然保成帮过我,那礼尚往来,我也总得为他找一找良药。”
贾珠笑出声来,“我可不是太子的良药。”
“你不是。”大皇子颔首,坏笑了起来,“你更像是……火上浇油的柴木……”
他的笑声淡下去。
“我有时还真不明白,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