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楼,小黑顶着个大黑眼圈。
我们大眼瞪小眼,他看着我说第一次被我丑哭了。
然后他真的装模作样的红了眼眶。
我顺势嘲笑他演技差,还不如我。
小黑要走了,他身上逐渐消失的灵气时刻在提醒着我。
无论如何,他也算我幽城生涯的前辈了。
我给了他一个问候的拥抱,还贴心的问他需不需要本人亲自引路。
他居然拒绝了…
果然是好心遇上驴肝肺,热脸贴……咳咳,
这小子,活该他被带来幽城服役。
小黑盯着我看了许久,仿佛我脸上有什么锦绣山水图一样。
就在我有那么点点消气,想要把绣了一晚上的东西送出手时,
他连再见也没说一句,就转身离开了。
他这灵,倒是很无情,白瞎了我准备了好久的践行词。
我心里堵得慌,
把口袋中捋得平平正正的布条拿了出来,端详了许久,
那小花绣的歪歪扭扭的,
果然,是拿不出手的。
还好没被他瞧见。
唉,小黑走了……
烛焰
我消极怠工了一段时间,然后又恢复了往日笑容灿烂的打工人模样。
城都来信,我升职了。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嘉奖,不过好在上头会派一个小菜鸟来辅佐我。
哦,不知道是哪个小倒霉蛋,
不过嘛,秉承着良好的职业操守,我会好好关照的。
去城门口接新人的那天,雾蒙蒙的,还下了小雨。
我撑着小白伞,恍惚间就想起了某人。
他接我入城那日,恰如今日,是幽历元日。
小黑比我成熟稳重的多,城里的客灵更服他,
我心气高,想要压他一头,奈何比不过他,
所以勤勉工作外,还想着法子讨好城都。
写了一千零一封后,终于收到了回信。
信里就写了一个字,“善”。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份卷宗,我看了看,
是小黑的来处,还有过往经历。
我只要把卷宗悄悄放到他房间,给那个冷冰冰的家伙看见,
他想起了过往,自然就留不下来了。
但是那份卷宗,里面记载的着实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而且,卷宗的末尾还留着赤笔批注,写着“重蹈覆辙”四个大字。
小黑,实惨。
与其去归处遭罪,还不如留在幽城当差呢。
我动了一霎恻隐之心,把卷宗退了回去。
城都回了一封信,说,
“汝已无卷宗可溯,所求必如愿。”
我笑了笑,这不就是想让我死心塌地的留在幽城吗。
不过我也不在乎,因为带我来幽城的那位红衣姑娘说,
我是心甘情愿洗尽前尘、焚了过往未来的命簿留下的。
她说自己是受了我的托付,告诉我要长长久久的留在这里。
我已经不记得她的面容了,但我心里明白,她说的是对的。
没有谁能强迫一个灵留下,日复一日送着入城的客归去,
除了我自己。
小黑是我惟一的搭档,不知何时起,他动了离开的念头。
那句批注如噎在喉,我犹豫了很久,忍住没有告诉他。
不要替别人做决定,这是刚入城时小黑教我的。
如果小黑想离开,那我也应该尊重他的决定吧。
由此我只需要做好职份之内的事情。
还有,在某一天,送走小黑。
在此之前,我会心安理得的,对他莫名其妙的善意和脾气照单全收,
日复一日吃他做的饭,数落他的小缺点,还有被他冷冰冰的脾性气笑。
这样的时间过得真的很漫长,
漫长到我曾经以为,它永远不会结束……
城都在小黑离开后破天荒的召见了我一次,
他说问我——会不会有幽城城空一日。
我笑了笑说,“怎么可能,我不是还在。”
城都语塞,想来他也觉着给我的嘉奖实在不够,但又拿不出什么有新意的。
我见他尴尬,忙打了个圆场说,
“没事,等你走了,我就升城都了。”
他顿了顿,说我真的很不会说场面话。
我觉着好笑,我每日对城中客说的场面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只是他这么大人了,还是我上级,我有什么必要糊弄他。
幽城永无城空之日,他明明晓得,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晦明
一声惊雷,打破了遥远的思绪。
一城大雨,浇灭了心头燃起的一点热。
我忽而有些沮丧。
天地茫茫,忘却来路,也没有归处的,始终只有我一个罢了。
只有慢慢习惯,然后,变成这幽城的一部分。
这是“我”替自己做的选择,
我有些懊恼,觉得从前的自己一定是个傻子。
此时此夜,独立寒风,竟惊觉心中的想法变得幼稚。
又或许是我向来便是如此。
幽城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红衣姑娘送来个戴斗笠的人。
这是我第二次见她,
她朝我点了点头,当着我的面对那戴斗笠的人叮嘱道,
“汝乃心甘情愿洗尽前尘、焚了过往未来的命簿留下。
我受汝之托付,提醒汝需得长长久久的留在幽城,尽心辅佐小白大人。”
我眉心一跳,这话说的,感情和当年一样。
我倒是不介意,但现在幽都不会把这个发展为拉人头的话术了吧,
骗一个小鬼头,这就有点不道德了。
红衣姑娘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
“小白大人不要多心,这人选是城都大人按照幽都律例选的,不是非法所拘。”
额,被她看穿了。
我拉过那戴斗笠的小鬼头,朝那红衣姑娘道了声谢,客客气气的把她送出城。
那小鬼头朝我行了个礼,“小白大人。”
我步伐一颤,似是听到了晴天霹雳。
我伸手轻轻摘下他的斗笠,是好看的骨相。
他淡淡的瞧了我一眼,薄唇轻启,
“白,从今天开始,我负责引灵。”
我揣在衣兜里的抖了三抖,
“你,有名字吗?”
他顿了顿,“城都说,我有职份而无名姓。职份,约莫是黑大人。
今后你负责送客,我帮你引灵。”
我看着那张熟悉且欠揍的脸,心头却没了一点脾气。
“白,我生的很吓人吗,你怎么不说话?”
我心头一塞,从兜中掏出来一个快要被揉皱的布条,
“你,背过身去。”
他似乎有些不情愿,但是介于我的淫威,还是转过身去。
我按住他的肩膀,轻轻挑起他的发丝,用那红布条高高束起。
“白,你在做什么?”
“洗尘礼,你今日不许摘下。”
他轻轻摸了摸我打的发带结,出奇的没有反驳。
“谢谢。”
今日的小黑很听话,听话的就像刚入幽城的我一样。
我明白,他已经不是幽城客栈离开时招呼都没打一声的小黑大人了。
不知道为何,我竟替他难过。
和小黑并肩走在幽城内,我向他介绍着幽城的地貌、风物和工作流程,
小黑听得很专注,在走到客栈前那棵枯死的梨花树前,
他冷不丁的问了我一句,“白,你为什么冷着脸,是不开心吗?”
我朝他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说什么呢,白大人我很久没这么高兴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今后你和我同住幽城客栈,好好工作,大人我亏待不了你。”
他闻言,微怔的看了我一眼,旋即学着我的样子,
牵动唇角,勾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我点点头,“这就对了,咱们幽城的灵嘛,就要开开心心的。”
我推着他进客栈去收拾,说待会做饭给他接风洗尘。
今日的小黑心思不深,单纯的就像是刚来幽城客栈的我一样。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酸酸苦苦的,比吃了梅子还要酸一万倍。
年岁大了,就容易心软。
风一吹,差点要落下泪来,
好在他同我不熟稔,什么也没发现,
否则我以后还怎么端着白大人的威严指挥他做事……
霏雨
小黑生火,我下厨做了鲜蔬羹,煮了壶姜茶,还炸了一小碟花生米。
他没有蹙着眉问,“今日就吃这些,难道你一个人时就是这样糊弄过去的?”
还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淡淡的抿了一口粥,夸我的厨艺不错,
我笑了笑,告诉他以后他买食材,生火,我做饭。
小黑顿了顿,说他也可以做饭,不如轮着来。
还好,他没有向从前一样怼我,说我做的菜清汤寡水,庖厨之事还是交给他算了。
小黑有些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白,你怎么不吃?
还有……你总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么?”
我沉吟许久,将粥一勺一勺吞下,生怕自己会发出哽咽的字节,
待到粥几乎快要见底,我缓缓看向他,
“小黑,将来若这幽城你待累了,就来找我……听个故事吧。”
“白,你不必试探我的决心和毅力,城都派我来,我就定会成为你的臂膀。”
他不明白,而我也不会在当下告诉他。
如某人所愿,我不会替他做出选择。
我给小黑添了一大勺粥,
“当然,我相信你。”
窗外的雨停了,我朝他莞尔一笑。
风倏忽拂过院落中的枯木,似在叹息,
“但如果你想听,故事永远都在。”
风吹动他的发带,衬得他整个人丰神俊逸,
烛光下,他轻轻点头。
雨后,院里的枯木旁生了一棵幽草,
在雨水的浇灌下,慢慢发芽。
尾记
一明一晦,枯木犹春。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