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之工匠

张笑言是江南八坊掌柜中最年轻的一位，在家具设计上所展示的文人风格别具特色，自成一家。他自小聪明伶俐，禀赋天成，尤擅书、画，性格放荡不羁，少年成名，难免有些自负。张家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可张笑言却摆脱了苦读经书，靠科举取功名的束缚，由着自己的性子，走上了工匠之路。张家并非祖传家具制作技艺，张笑言纯属自学成才，凭着自己的执着和好学，刻苦钻研家具制作工艺，经过不解的努力，终于在名家云集的江南木作行里，挤身于“江南八坊”之列，成为大师级工匠并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黄师木走进店内，见一青年正坐在一张黄花梨官帽椅上，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在凝神思考。他眉清目秀，英俊潇洒，黑发向上聚拢，正中挽个发髻，后垂披肩。此刻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漫无边际的遐想中，全然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黄师木在店内转了一圈，看了看家具，灵秀飘逸，俊美典雅，多奇思妙想，艺术表现能力极强，带有典型的江南文人设计特色，完全不同于京城的高端大气，豪华奔放的风格。

青年人双眉紧锁，神情专注，深陷苦思之中。店里小伙计见有人进来，忙招呼让座，并倒茶端上来。张笑言听见说话，知是有人进来，只当是来看家具的客户，身子略微动了一下，并没有转过身来应答，眼睛还是在盯着画看，思维还停留在上面。黄师木走上前，见画上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边上有一行文字：鸟在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黄师木看画和字，明白了这是一对联的上半部。黄师木自小读私塾时，就擅长连词对句，加上自己的思路广、反应快，总是能先于别人对出佳句，并经常得到纪先生的夸奖。后来由于中途辍学，没能走以文章搏功名、考科举求仕途之路，但他的文字功底扎实，擅长对句，这一习惯却坚持保留了下来。

看这字面的意思比较容易理解，但句中暗含三国人物关羽和张飞，可要是对上还真有些难度。黄师木知道这本是一文人创作的名联，也早有了下联，可能流传范围不广，眼前这年轻人还不知道。这也是以当下最流行的名着三国和西游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创作的，黄师木提醒了一句说：“读三国看西游为当下之乐。”这张笑言也确实才思敏捷，反极应快，脑海中略一思索，灵光一闪思路就来了，脱口说道：“人活世上，要八戒更需悟空。”得到了启发后的张笑言对上了难句，他高兴的站起身来，仔细打量着面前人。看着这位身材高大相貌端庄的中年男士，顿生好感，心中敬意油然而生；同时也感到自己有些失礼，一时情急，未免有些窘迫。黄师木并未开口，只是微笑看他，张笑言不由得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双手抱拳深施一礼，说：“张笑言怠慢尊长了，”黄师木也还了拱手礼。

张笑言忙请黄师木入座，重新上茶。他一向自负的心，在黄师木面前立即收敛了许多。他知道这位客人已经看过自己满室陈列的家具，就借着话题客气的说：“我这里家具，可有能入得您眼的。”黄师木答道：“你这家具设计得确实不错，巧心造物，器含雅韵，颇具文人风采，不愧为“江南八坊”，真名不虚传。”要说在江南家具行里比较自负的人，张笑言是最典型的一个，本来就年轻气盛，听了这话，才收敛了一点的任性骄狂不自主的又放松起来，恢复了常态。他得意的说：“我这家具，也就一般吧，兴之所致，信手而为，倒不像其它几家百年名坊，全是凭祖上所传的珍贵典藏，按图索骥，照葫芦画瓢而已。”

黄师木早就听说张笑言少年成名，比较自负。见面后虽还未交谈几句就感到他确实聪颖异常，才华过人，内心里还是比较喜欢这个年轻人。才浏览了一下他设计的家具，立意新巧，颇具艺术性，也正如他所讲：江南八坊中除他一人是白手起家，独自创业外，其他多为祖传技艺，沿袭旧款，创新性不足。但江南家具工艺闻名天下，其中多有可借鉴之处；张笑言虽是自学成才，设计款式时常领异标新，若得高人指点，还能更上一层楼。黄师木右手无意间顺着椅子鹅脖下滑，感到了些异常，他不动声色的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后抬起头，端起茶碗小啜了一口。尽管动作细小还是被张笑言看到，立时脸红了起来。黄师木并不点破，只是平静的说：苏作家具工艺往往采用一木连作，上下贯通，确实不错。原来，这件家具是张笑言才入门时的作品，本应“一木到底”，通过坐板到下面为前腿，当时因短了一根料，就在坐板上另支起鹅脖，也是榫卯结合，因做工精细，就是内行人也很难一眼看出来。事后，张笑言就把这事给忘了，因这对椅子是自己的第一件作品，就没有售卖，自己留下来作纪念。而黄师木从小就对黄花梨谙熟，不但能用眼观察，也是用手触摸也能分辨出是否为同料。这时张笑言才知道面前这位不动声色的人可是个行内高人，刚才只顾自我陶醉了，并没有问询对方是何来头。

这时张笑言再次站起身作揖问道：“师傅是京城口音，肯定是家具行中高人，敢问师傅大名，宝店名号。”黄师木心想，都是同道人，以木会友交流起来也方便，就没说自己的官职，只是报上了名字。张笑言当即脱口而出：“‘奇工木作’的黄师傅，”当即深鞠一躬，口中连说失礼。黄师木起身还礼说：“我这次前往苏州办事，今日路过这里，正要拜访一下木坊同行，欣赏家具款式，改日再来向你讨教。”说罢起身就要离开，张笑言忙伸手留客，正谦让间，后门进来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说道：“言儿，有贵客来了。”张笑言介绍道：“这是我母亲。”黄师木上前施了一礼，此人正是张笑言生母夏江花，是当年张树真在宁夏为官时续娶的妻子。夏江花父亲为天方国商人，母亲为哈萨克汗国人，她生在宁夏，面如美玉，眉如远黛，目似深潭，鼻梁高直，皮肤白晰，虽然人过中年，却依然风韵不减，美艳无比。

夏江花平日里很少见到儿子这么恭敬的待客，猜想面前这人肯定是有过人之处，让一向心高气傲的他心生敬意。夏江花见客人要走，直言道：“在我们老家有这样一个习俗，主人真心留客，客人若拒绝，是看不起主人。我们虽非权贵豪门，但还懂待客之道，并一向重视与朋友交往；您若愿意与我儿子交往，就请不要客气，留下来吃顿便饭，况且天色已晚，您回去也不能再赶路。”夏江花这几句话说得黄师木再无回绝的理由，起身拱手谢道：“那恭敬不如从命，实在是打扰了。”夏江花返回后屋去张罗饭菜，黄师木回到座位上，想到大板还在店里，要告诉他一声才好，不要让他急；于是对张笑言说：“我同来的徒弟还在客栈，要告诉他一下，免得心急。”张笑言忙叫来小伙计，让他到客栈去传话，张笑言再续了新茶，二人重又交谈起来。

这回两人都熟悉了，感情上又亲近了三分。张笑言也改变了交谈的语气，拿出虚心请教的态度。黄师木不好再掩饰自己身份，只得说出此次南下是为选购皇木，解决工部维修皇宫三大殿所需木料和营造处家具用材，顺便考察江南苏作家具工艺及市场行情，进一步推动南北两地木作交流。听了黄师木这一介绍，张笑言才知道黄师木竟然还是朝廷工部官员。虽说他平日里从不与官场人士交往，但对黄师木却是尊敬有加。一是对其正直人格的仰慕，二是对其高超技艺的崇拜。张笑言忙起身下拜，黄师木上前扶起他，说：“我本人和你一样，都是工匠，一心想把家具做好，却阴差阳错的到了工部为官。这次路过本不想打扰你，只是到了常州，哪能不见一面江南才艺双绝的天工苑掌柜，不欣赏一下洋溢着艺术风采的文人家具呢，若是就这样绕城而过，那岂不是要受到同行中人嘲讽。”

张笑言脸一红，有些难为情，直说黄大人过奖了。黄师木接着说：“看了你的家具，简洁明快，飘逸灵动，真是让人顿生美感，只是后悔没早来啊。同为工匠人，你的家具设计确有许多让我学习的地方，看来江南不仅是明山秀水出英俊，就连木作技术也是引领天下，走在行业前面，令人心慕手追。”

听了黄师木的话，张笑言更为黄师木身上没有半点官员架子而赞叹不已，只庆幸自己运气好，能结识这样优秀人士，堪称良师益友。且不说他为朝廷官员，只说在家具上的名望，自己也要差之很多，可他却还是那么低调，这样的本事，自己一生都学不来了。虽然张笑言为人狂放不羁，一般的名家工匠都不在他眼里，就连江南其他七家掌柜，能入他眼的也不过两人，此刻却是对黄师木佩服得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