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喝了口热茶,舒服了许多,才注意到他的穿着,那是大丧之时佩戴的衣饰,遂:“父皇没了?宫内当下是何形?”
富贵应道:“陛下是在主子昏迷的那夜里驾崩的,说是这病来的又急又凶,一直用汤药吊着命,到底没撑得住,如今朝野上下都乱了,昨个靖王爷还带兵强闯东宫,说要责殿下未传召私回宫之事,还好有世子爷护着,才没出什么大事,否则还不是什么光景……”
沈眠一笑:“强闯东宫?靖王这是什么礼法都不顾了,只一心让孤死啊。”
富贵他又开始胡言乱语,忙把其他人挥退,小声说道:“主子,您活着西祠回来,靖王爷是气不过!这一路多少杀手阻拦,朝野上下谁不道是他的手笔,他是怕主子日后起势追究他。”
沈眠道:“他哪是怕孤追究,他是嫌孤碍事,早清理了才好。”
富贵说:“如今主子也醒了,太子继位那是地义的事!靖王再如何厉害,也不能做出篡位谋逆之事!”
沈眠只是轻笑,“没那么简单。”
这里,还有一个最不安的因素——顾延之。
下文人归心于顾氏,那人又手握历届帝王直属的最强战力银龙卫,不难猜到他会做什么。
不过无妨,他的目的也不是做皇帝,能不能顺利即位不是要紧的,只要把好感度刷满走人就是了。
他一杯参茶尚未喝完,陆沉已然得了消息赶来。
虽早外形势大乱,沈眠不曾到陆沉竟是身着明光铠,佩剑入殿,直看到他时,脸上的肃杀之气才稍稍褪去。
他解下佩剑,递给富贵,富贵接了剑乖乖退了出去,顺便将寝殿周围的宫人尽皆屏退。
“怎么这样风尘仆仆的?”他探出指尖去抚男人英挺冷肃的庞,被陆沉一把攥在手心里。
陆沉单膝跪在床榻前,握住他柔软纤细的手指,露出一笑:“外的形殿下来猜到了,都是逆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过不了多久就能完全肃清,殿下只需要养好身子,安心等候即位大典,别的一概不必费心。”
说着,俯身在沈眠柔软的掌心里落下一吻,那姿态竟显得有虔诚。
沈眠心头一软,垂眸望着他,:“觉得累吗?”
陆沉道:“你昏迷时,我很怕。”
沈眠微怔。
陆沉道:“太医束手无策,连病根都寻不到,我渡了许多真气也毫无用处,我怕我就算打下江山奉到你的前……”他顿了顿,抬眸道:“好在殿下醒了。”
沈眠不怎的,忍不住道:“倘若孤醒不来了,你——”
忽然手腕上传来一丝微微颤抖,那个一身凛然杀气,震慑朝野上下的靖王世子,此时竟有脆弱,仿佛可以轻易受到伤害。
“怎会醒不来?”他。
沈眠不如何回答,这次能醒来,但下一次,大概就是眠了。
陆沉道:“我派人去寻无尘大师了,他漂泊不,有难寻,但只要找到他,不论什么病症都不在话下,所以殿下不必忧心。”
他这样说着,仿佛也这样信着。
“这世上,也有无尘大师做不到的事。”
陆沉道:“殿下早道己的病?”
沈眠道:“原以为不会这么快,还能好好活一段日子,可能是那场风寒……你生气了?”
“不,只是忽然明白了,殿下前分明是淡泊不争的脾性,忽然有了野心,执着于皇位。”
“因为孤不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去,就算没多少时日好活了,也要体地,尊贵地过完最后一程。”
陆沉一笑,“所以,不论是我还是顾延之,都只是殿下的手中的筹码,殿下选我,因为我更好骗,更好利用吗?”
“什么?”
沈眠一惊,忽然记起己身上的衣物早就更换过,陆沉怕别人发现他哥的身份,所以沐浴换衣这事都是亲打点,不许旁人近身。
那么,顾延之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来也早就发现了。
这日处理的也尽是杀人血的事 ,负绪只怕已堆积到至高点。
他越是引而不发,越是叫人心惊胆战。
沈眠抵唇轻咳两声,“如果你是说顾延之的事,孤可以向你解释。”
“殿下觉得我好骗,所以大抵也说不出什么真话。你早发觉我对你用至深,所以那日才会那样蒙混过去,刻意做出那般仿佛喜欢我的状,也是形势所迫。其实殿下不必费心骗我,陆沉的这点真心,殿下大可以随意利用,只是,不要随意轻贱己的身子,你是哥,若是怀了胎,这事便很难再瞒住,便是我替你守住江山,也会难上加难。”
陆沉缓缓起身,一身银白盔甲,透着冰冷的寒气,“陆沉只有这唯一的请求,还望殿下遵守。”
“好一个靖王世子,”沈眠轻笑一声,抚掌笑道:“孤怎么来不道,原来世子爷竟是这般懦弱无用之人,你既然觉得孤利用欺瞒你,觉得我轻贱己的身子与旁人苟合,怎么还能继续这般低声下气为我所用?你大可以让靖王杀了孤,岂不更痛快,更解气!”
“沈承昕——”陆沉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休要挑衅我,惹我生气,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眠道:“没什么好处,只是孤讨厌极了你这副做小伏低,隐忍退让的模样!孤认识的陆沉可不是这样,你该质孤,清缘由,再让孤好生尝尝苦头才对,怎么,道孤活不久了,让你这么怕?怕到连追根究底都不敢了?”
陆沉眸色骤沉,拳头攥得死紧,倘若换做是旁人早叫他一掌击毙,可眼前这妖孽,偏偏钻进了他的心里,叫他宁肯己死也不肯伤他分毫。
僵持许久,陆沉竟是生生被他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沈眠松了松心神,抬手用衣袖替他擦拭血污,陆沉推开他,他仍是凑上前去给他擦,转眼雪白的锦缎染上斑驳难看的鲜红。
沈眠:“好多了?”
陆沉没作声。
“积郁伤身,这口淤血吐出来,大抵无碍了。”
“我有没有妨碍,殿下在乎吗。”
沈眠道:“就算孤说在乎,来你也不肯信,又何必来。孤乏了,你退下吧。”
他缓缓躺下,钻入被中。
陆沉望着躺在床榻上的纤弱的身影,握了握拳,低声道:“殿下衣衫上沾了血污,要换下。”他转身去拿了一件干净的里衫走到床边,道:“殿下,请起身更衣。”
“放在那里,孤己换,世子爷要费心国事,这小事就不必劳烦你了。”
陆沉并未回答,只仍是站在原地。
被中传来少年有虚弱的嗓音:“孤说的话,你也不听?出去,孤不再说第三遍。”
陆沉眉头微蹙,像是起什么一般,一把掀开覆在少年身上的锦被,把背对己的少年拉起。
病的身子原本就没什么力气,甚至来不及挣扎,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拉扯起来,待看清那张精致苍白的脸蛋,陆沉喉间再次涌起一口血腥。
那个说母后离世后再没有哭泣过的少年,此时满泪痕。
他的殿下,正无表地,无声地流着泪,他己好像全无觉察一般。
“你放肆。”少年低斥一声,又像是泄气一般,失笑道:“也罢,总归谁都能欺辱孤,也不差你一个。”
“为何。”为何流泪。
沈眠用力挣开他的手,无表地:“什么为何,孤倒世子爷究竟怎样?这身子旁人染指过,你还肯碰孤这样轻贱的人的身子,不嫌脏了手?”
陆沉只觉得胸腔里正受着千刀万剐一般的疼,痛得他没办法维持一贯冷肃的表,不得不咬紧牙关不让痛楚泄露。
“你也发现我是哥了,我,我若不是太子,早年被父皇嫁去蛮地和亲,或许更好。母后怕父皇降罪,始终不肯说出真,她以为是在保护我,其实不是,我过得胆战心惊,每日,每日都活在噩梦里,我怕身份暴露,也怕被明里暗里的阴谋诡计所害,母后活着的时候她可以保护我,如今她不在了,只剩我己了,我只是个哥,世人不都说哥只要会夫教子就好,为什么偏我这般活受罪?……早死了倒也不错吧。”
话未说完,唇上便紧贴着那人的唇,还有一丝咸涩的滋味。
陆沉吻去他脸上的泪,沉声道:“不是只剩你己,你还有我,所以不要认命,不要认命。”
“陆沉,别傻了,这棋局早已是个死局。”说着,他低笑了一声,“所幸,也没人赢。”
“什么意思。”
沈眠道:“顾延之道我是哥,那日我不肯他,还让他吃了好大的亏,他做事向来不择手段,依他的脾气,很快就会把我是哥的事诸于世,到那时,你扶我登上皇位,就等于和下为敌。”
陆沉只是道:“我不在乎,谁不答应,我就杀谁。”
沈眠不禁一笑,摇头道:“如此正中他下怀,一旦失了民心,纵使你十万大军军权在手,又有满朝武将支持也无济于事,说到底,下是下人的下,你我都只是区区凡人,是对抗不了,顾延之道你必不肯罢休,他在等你犯错。可是他也赢不了,道为什么吗?”
他凑到陆沉耳边,恶作剧一般地小声说道:“他要我,可他不道我活不久了,所以他也输了。”
似乎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止不住地咳起来,脸色苍白全无血色,陆沉忙往他体内注入真气,又拿起一旁的锦被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
“别说了。”
“活得过今日,能不能活得过明日谁又说得准,让我全都说完吧。”
他已然不再称“孤”,陆沉道,沈承昕心里的那个执念已然放下,已不要那个至尊之位了,所以他才如此慌乱无措,他不道还能用什么留住这个好似随时都会消散而去的人。
沈承昕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喜欢饮酒,爱好珍馐,喜欢书法作画,也喜欢侍弄花草,他博爱到世间一切都可以让他驻足赏玩。可他又似乎什么不曾在意,他总是在笑,眉眼中盈着清浅的笑意,未真正看进眼里去。
这样的人,该怎样留住。
沈眠扯住他的衣袖,低声道:“你在我身上看到的痕迹,的确是顾延之留下的,他那日被我反将一军,怒极之下留了那,果不其然起了作用,竟把我的世子爷给气吐了血,倒也没白费他一番苦心。”说这时,他不禁一笑。
陆沉没办法一笑付之,黑眸掠过一抹极深的戾气,微微阖眸,将怀中的身子拥得更紧了。
沈眠道:“我和你说过,前我只怕死,如今,最怕让你失望,在鹿山枫林里,我无尘大师那里窥得机,所以西祠回来,我对皇位便已然没了念,只是不叫你失望,所以强撑着也登上那个至高的尊位让你看看。可如今我累了,停下了。”
“你我之间的盟约,就此作废,不必再为我费心了。我说的就是这。”
他缓缓离开了陆沉的怀抱,一缕柔顺青丝落在肩头,这一刻,好似那个傲慢不驯的太子殿下他的骨子里褪了去,只剩下一个安静柔软的沈承昕。
陆沉低笑一声,幽深的眸中皆是晦暗难明的绪。
“你不是累了,你怕我明不可为而为之,为了你失了民心,犯下众怒,你怕我承担不了和下人作对的风险,所以要和我划清界限。沈承昕,你就这么喜欢骗我?你还没告诉我,不肯掉一滴眼泪的太子殿下,为何被我误会时会哭得那般让人心碎,你什么都解释了,唯独不肯再说一次——”
“陆沉,”沈眠轻声打断他,“我的确是利用你欺骗你,并无误会,我对你,无真心。”
言罢,再不肯看他一眼。
室内安神香的香气夹杂逐渐淡去的血腥味,一盏明黄灯火微晃。冷漠地吐露伤人之语的少年,在陆沉眼中,比任何时候都要柔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