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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宁不知何时睡着,只觉半夜冷得发抖钻进一个滚烫的怀抱,再醒来身边已没了人。
她茫然望着屋梁,出神了好一会儿,昨夜发生的一切恍若走马观花,十分不真实。
他御驾亲临,许她贵妃之位,亲口说喜欢她。
跟做梦似的。
换做是过去的她早迷得不知东西南北,如今混混沌沌想一遭,心里最后归于平静,凤宁揉了揉眼起身。
她这个人有一处好,心性乐观,她不习惯让自己深陷低迷情绪,昨日的事过去了,今日她照旧要精神满满去干活。
唤素心打水沐浴更衣,沿着角门去到乌先生的学堂。
那清瘦的中年男子,一身茶白的长袍,直挺挺站在廊柱一侧,他鬓角沾了清霜,好似站了一夜,瞧见凤宁,他立即拔步过来,脚步在石径打了个趔,“凤宁,你怎么样?”
昨日皇帝驾临李府,李府上下被杖责的事他知道了,可惜当时锦衣卫守在四角,他压根进不去,为了凤宁忧心的一夜未寐。
凤宁望着他关切的模样,眼眶忽然泛酸,她摇头,“我没事,陛下没把我怎么样。”
乌先生见她神色还算镇定,微微放了心,心里有诸多不快,当着凤宁的面也没说,只一言未发去了厨房,给她做了一碗早面,陪着她吃了,
又亲自赶车将她送去学堂。
安顿好凤宁,乌先生又折回府,帮着李巍料理家务,唤来郎中给大家伙看诊。
李府除了七岁的三少爷,无一幸免。
柳氏等人被打了个半死不活,董家来了人,哭天抢地把董公子抬了回去,董家嫂嫂狠狠埋怨了柳氏一番,柳氏窝在病床上气若游丝,这下是里外不是人,彻底将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凤宁继续按部就班在学馆教书。
忙起来什么都给忘了。
裴浚人虽没过来,却是遣韩玉送了几册书来让她翻译,其中有诗经和礼记。她当初立志要将这些儒学典籍传扬海外,凤宁看着那些书册,心里有些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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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还是忍住了()?(),
扔在一旁没管。
皇帝亲临李府的事()?(),
毕竟闹得沸沸扬扬?()_[(.)]???.の.の?()?(),
章佩佩义愤填膺来学馆探望她,看着满脸苦笑的凤宁,几度想将章云璧的事告诉她,终是按捺住。
事儿成不了了,不能平添烦恼。
“凤宁,我昨日进宫,吩咐人去上林苑将你的小壮给牵出来了,如今关在我家的马棚,等得空我带你出城去骑马。”她怕凤宁闷坏了,想带凤宁去散心。
凤宁道好,“那卷卷呢,还没消息吗?”
章佩佩晦涩地回她,“被陛下养在养心殿。”
难怪.凤宁不说话了。
十月二十这一日,礼部遣人请凤宁过去一趟,凤宁换上那身绿袍,带着一顶乌纱帽匆匆赶往皇宫,何楚生安排了小内使在正阳门等她,签字画押,将人领进门。
这还是凤宁第一次来到官署区,两侧衙署鳞次栉比,宽敞的御道左右建了一百多间廊房,俗称千步廊,是六部政要当值之所,远远望去,只觉气势恢宏,秩序井然。
礼部衙门就在大明门内东面第一间,凤宁跟着小内使进了礼部大门,穿过左边的游廊,进了后院,最后在一排值房前停下来,小内使引着她在正中一间茶歇室落座,
“何大人让您在此稍候。”
凤宁坐下歇息,有当值的小吏给她奉茶,凤宁端起茶盏慢悠悠喝,窗外日头稀薄,凉风刺骨,凤宁坐了一会儿便觉浑身发冷,问小吏要了一个炉子,恰在这时,厚重的门帘被人掀起,门口一暗,一道魁梧的身影迈了进来。
只见他披着一件兽皮袄子,头戴金冠,衣着繁复鲜丽,看着十分气派。
可人实在称不上这件衣裳,满脸横肉喘着粗气大马金刀在正中的圈椅坐下,大喇喇吩咐小吏上茶搬炉。
凤宁毕竟在御前当过差,识得这身衣裳,正是藩王府邸的世子朝服,对方身份十分不一般,凤宁心存忌惮,连忙避去角落里。
小吏对着来人点头哈腰,“小王爷稍候,这屋子里只有一个手炉,给了这位小大人,您等等,下官再去隔壁借一个来。”
那位小王爷眼神就往凤宁瞟来。
凤宁立即起身无声施礼,将脸埋得很低。
可小王爷还是一眼看到了那张脸。
如玉生华。
明艳不可方物。
年前大晋在西南边境用兵,一战而胜,西南那些吐司藩王被震慑住,前不久蒋文鑫二度回京,这些藩王纷纷许府上的子侄随行,上京纳贡表示臣服。
今日这位便是其中一位王爷的儿子,汉康王府的小王爷。
西南边境常年阴湿闷热,日头极烈,连姑娘也晒得皮肤黝黑,小王爷还是头一回瞧见这么美的男人,那张脸皎洁如玉,毫无瑕疵,白得发光,由此多看了几眼。
今日小王爷来礼部领王府的赏额,得何楚生签字,何楚生去了御前不得空,便在这里候着。
片刻,外头来了一位面色寡淡的青袍官员,他掀帘扫了一眼,目光不曾在小王爷身上停留,落在凤宁身上,慌忙抬手,
“小李大人,何大人在等您,快些随我来。”
凤宁早已受不住那小王爷来回打量,迫不及待起身跟了出去。
小王爷见状顿时不干了,起身追出了门,“哎哎哎,何大人既然回来了,怎么还让本世子等着,本世子还有事呢,快些让他来见本世子。”
小吏赶忙上前将人拦住,“小王爷,稍安勿躁,很快就轮到您了。”
小王爷看着凤宁远去的背影,还很纳罕,“他谁呀,还能赶在本王跟前?”
小吏也不知凤宁底细,含糊回道,“小的也不知,恐是有要事吧。”
还真是有紧要之事。
何楚生正在案头翻寻文书,瞥见凤宁进来,连忙摆手,示意旁人出去,将她领至一侧桌案坐下,从兜里掏出一份册子递给她,
“方才边关来了一道急递,其中夹了一册通关的物资名录,用的是蒙语,为人掩人耳目没走兵部的通道,反而随着礼部一些文书送回了京城,原是要请你爹爹译出来,可惜你爹爹如今级别不
够,陛下信任您,老夫便请您来通译这本册子,就在这里给老夫译出来。”
何楚生神色凝重,可见这份文书极为紧要。
凤宁二话不说摊开册子,开始逐字翻译。
何楚生交待完,这才得空喝了一口茶,他没告诉凤宁,这里头夹着的可是祈王府与蒙兀往来的证据,除了李凤宁,皇帝不放心任何人通译。
册子并不厚,可里头文字暗藏乾坤,偶尔少一撇,多一捺,混淆干系,凤宁凭着多年学习蒙语的经验,愣是一字一字试图还原本意,就这么耗了足足一日,至傍晚才交差。
何楚生看着疲惫的姑娘,感激涕零。
“老夫着人送姑娘回去。”
方酉时初刻,天色已彻底暗下来,风声呼号,迎面扑过一阵冰渣子,令凤宁打了个寒颤,何楚生安排人用马车送凤宁回学馆,可凤宁不知,有人早早等在宫墙外,看着她的马车进了夷学馆的巷子方离开。
消息禀报小王爷,小王爷暗自发笑,“哟,还以为是个大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位小王爷素有断袖之好,府上妻妾如云,小倌也不少,十足好色之徒。
入了京就过起纸醉金迷的日子。
可惜锦衣卫把守在学馆,小王爷的人进不去,不敢轻举妄动,一日小王爷在红鹤楼吃席,竟然撞见凤宁出现在对面的铺子,那一瞬眼珠子都亮了。
凤宁虽梳着妇人髻,穿着粗布裙衫,可那张脸,绝无仅有,小王爷一眼认出来。
敢情是位姑娘?
这越发激起小王爷浓厚的兴致。
他常年沉迷于美色,以围猎美人为快,顿时对凤宁便起了猎心。
天子脚下,初来乍到,不敢肆意行事,小王爷静待时机。
裴浚原在宫廷举办了宴席款待这些藩臣,可惜宫廷礼教严谨,这些小祖宗们玩得不尽兴,礼部便奉旨在城隍庙附近的漕河畔再办筵宴,邀请小王爷们吃酒,为彰显盛都富庶繁荣,大晋人才辈出,招京城各乐坊献艺
,许各勋贵子弟作陪。()?()
燕承与章云璧均在受邀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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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摆在漕河边上的摘星楼,十几艘画舫徐徐停在楼前的水面逐一表演。()?()
摘星楼二楼宽敞,当中以珠帘做隔,左面为男席,右面为女席,也有几位郡主进京,欲行联姻之事,礼部请来杨婉和王淑玉帮着招待。()?()
凤宁是被章佩佩和杨玉苏硬生生给拉来的。
“你最近可成了小财迷,整日埋首纸堆,一板一眼,快成女夫子啦啊不对,你就是女夫子。”章佩佩看着笑眯眯的凤宁,绝望地叹气,“银子要挣,吃喝玩乐也不能耽误。”
凤宁执酒与她赔罪,“好好好,我自罚一杯,往后多陪你们出来玩。”
杨玉苏托腮望着流金一般的河面,直摇头,“我最近闷坏了,我娘拘着我不许出门,若不是今日燕承来接我,我还见不着你们呢。”
临近婚期,杨夫人恐女儿坏了规矩,留她在府内绣花。
凤宁笑着掐她一把腰,“怎么样,马上要做新娘子了,忐忑吗?”
杨玉苏哂笑,“愁着呢。往后嫁了人便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得多累呀,我忽然觉着凤宁这样,也挺好。”
“是挺好。”凤宁板板正正笑着,昂首挺胸,“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章佩佩正儿八经看着她们俩,“你俩这么说,我可就要退婚了。”
凤宁哭笑不得。
“别闹了。”
阁内摆了十几个火盆,一屋子环肥燕瘦,消停不得,再有隔壁男人们推杯换盏,笑声嘈杂,章佩佩嫌闷,带着凤宁和杨玉苏出来透气,从后廊下了阁楼,沿着侧面小院要去河边散步,树丛后忽然行出来一道身影,
“哟,姑娘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小王爷喝得七荤八素,由两位侍从搀着,迷迷茫茫望着三位姑娘,视线转悠最后堪堪停在凤宁身上,
“小李大人,咱们在礼部见过。”
章佩佩嫌弃他那身酒气,皱着眉将凤宁拉至身后,
从那身绯红织金世子袍,也大约猜出他的身份来。
杨玉苏立在前头替三人给他施礼,
“原来是藩属的小王爷,这厢有礼了。”
小王爷却是摆摆手,“你让开,本王要跟小李大人说话,小李大人,那日在礼部,本王将炉子让给你,你可还没道谢呢。”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章佩佩和杨玉苏回眸惊讶地看着凤宁。
凤宁冷着脸瞥向小王爷,“小王爷怕是喝糊涂了,那炉子本先与了我,何。”
小王爷笑了笑,往前来了一步,“小李大人,哦,不对,眼下该唤你李姑娘,李姑娘可曾婚嫁否?小王不才,对姑娘一见钟情,欲聘为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章佩佩扫了一眼他那模样,年纪大约不下三十,满脸横肉,胡子拉碴,可不像个没娶妻的,冷讽道,“是吗?你是聘为妻呢,还是见色起意,想骗了人家给你做妾?”
小王爷被揭穿,顿时恼羞成怒,视线这才移
至章佩佩身上()?(),
“你是何人()?(),
敢在本王跟前造次。”
章佩佩可从没怕过谁()?(),
扶着腰道?()_[(.)]???.の.の?()?(),
“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章家大小姐章佩佩,你也别在我面前嚣张。”
小王爷还待说什么,两道高大的身影从阁楼快步迈下,一左一右护在姑娘们身侧。
“我说怎么寻不到小王爷,原话。
小王爷逮凤宁逮了许久,压根不给他这个面子,视线依旧越过章云璧的肩头去寻凤宁,
“你们别杵在这里,本王要跟李姑娘说话,上回我在礼部丢了一枚要紧的玉佩,那日坐在茶歇室的仅有李姑娘,寻她问个端地,也无伤大雅吧。”
小王爷实在会找茬,话儿一套一套,明面上叫人挑不出错来。
可燕承却看出他满眼的色心,语气冰冷道,
“还真是抱歉了,李姑娘说她没瞧见那枚玉佩。”
小王爷看得出来燕承是个硬茬,搓了搓手朝着掌心吹了一口酒气,一步又一步逼近燕承,
“哟,很嚣张呀”
他扶着腰几乎要挨到燕承了,眼神轻慢又挑衅,仰望跟前高大的黑衣男子,
“如果本王非说有,”他说这话时,抬了抬手,侯在附近的侍卫立即涌上,将燕承等人围了个正着,“你是不是还要动手?”
他刻意将脸往燕承跟前蹭,一脸任打任骂的样子。
杨玉苏紧张地掌心都在冒汗,她素知燕承性子傲慢,骨子里杀气腾腾,谁也不服,若是一时冲动,落下把柄,可不得了。
这位小王爷毕竟是藩臣,轻易动不得。
“燕承.”她低低唤了一声,拽了拽他的袖子,朝他摇头。
燕承双眸浓烈如墨,阴沉地看着那张欠揍的脸,
“小王爷,我这是在保你的命,你识相就退开,今日什么事都没有。”
小王爷闻言反而大笑一声,他在汉康从来都是无法无天的主,他爹就是汉康的土皇帝,先帝在世鞭长莫及,约束不了他们,他们面上称臣却从不纳贡,甚至还要想法子从大晋捞回去一笔,如今虽被裴浚打服了,可要服也是服金銮殿上那位,眼前这些乳臭未干的世家子弟算哪根葱?
他故意将脸往燕承胸膛一蹭,夸张地哎哟一声,
“撞人是吗?有本事你再打本王一下,本王明日上金銮殿告状去.”
燕承就这么硬生生被他顶了下,怒火如岩浆一般在脑门四窜,双拳捏得飒飒作响,已是在极力忍耐,牵扯藩臣邦交,任何内臣不敢擅自行动,否则以重罪论处。
章云璧看出这位小王爷不简单,沉声喝住他,
“燕承,冷静。”
凤宁生怕燕承为了她闯祸,慌忙出声,“燕公子,你退下明白.”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淡的轻咳。
而这声轻咳,燕承并不陌生,是锦衣卫指挥使彭瑜。
燕承和章云璧相视一眼,二话不说退开